中國當代藝術最火熱的時候,我在香港街頭,一個透明櫥窗,看到Putu Sutawijaya的作品。那年,香港中環的玻璃窗充滿著所謂「中國當代的藝術品」。五顏六色的毛澤東頭像,天安門,面目古怪的人物大頭像,在炎熱的氣溫裡像是扭動般隨著繁鬧的街頭吸引路人注意。然而,Putu的作品很不同。畫面裡描繪兩個坐地的人物,背後是盛開的荷花。荷花寧靜,人物在土地裡彷彿有著對生命的尊重與面對大自然的謙卑。作品的標題叫做Peaceful。
我在作品前凝視許久。說起來,有好一陣子無法在畫作前安安靜靜看作品。在過去一兩年藝術市場有些瘋狂的時候,大約很難純粹的看一幅作品罷。有很長時間,我想人們忘記了藝術的本質是什麼。站在Putu的作品前面,感染到一種寧靜的力量。我彷彿重新看到了自己生命裡遺忘了許久的一塊園地,或者生命最初的一段乾淨潔白的時光。在Putu的作品裡,我看到了生命裡,遙遠遙遠的,鄉愁。
我決定尋找這股鄉愁的起源。因緣際會,來到了日惹,在稻田與稻田間的民宅,我見到了Putu,見到了Jumaldi Alfi,見到了Rudi Mantofani。有時我們聊藝術,有時我們分享藝術帶給我們的喜悅。Alfi是個熱情的藝術家,有好幾次,我坐在他的機車後座,穿越在稻田旁的小路間。清澈的空氣與涼爽的風迎面吹過。稻田在陽光下閃耀,充滿了生命的力量。Putu總是很安靜,粗曠的外表下有一顆纖細的心。有時我在涼亭裡與Putu對坐,他經常無言的抽著菸,但我感受到他的善意。Rudi的個性謹慎也敏感,相處過後卻發現他有最近於孩子般純真的靈魂,以及一顆深邃的心靈。或許是巧合,與Rudi相遇的時間總接近傍晚,天空中的星星開始閃爍,遠處傳來晚禱的歌聲,安祥慈悲。
或許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藝術家真誠的將生命裡的感受投射在畫布上。
Putu生長自巴里島,畫裡大部分描繪人類最本能的生命的力量,以及人與大自然合諧相處的狀況。在To become a winner 裡,世界在人的力量中運行,人體肉身轉動,在混沌中彷彿見到了「生」的張力。如果,巴里島的山水中孕育了巴里島人獨特的舞蹈,那麼,成長在巴里島的Putu似乎將這樣的文明根源轉化到藝術作品裡。特別注意Putu畫裡人物的線條,使用墨水畫成。墨水與墨筆原本就有韻律的起伏,加深生命的靈動。筆觸下,透露人類最本質的情緒,有時如火山般爆發,有時在大自然的庇護下流露心靈的依歸與喜悅。
Rudi與Alfi是印尼當代藝術最重要的青年團體Jendela Group的兩員大將(成員還包括Handiwirman Saputra, Yunizar 與 Yusra Martunus),團員皆來自West Sumatra地區,畢業於印尼最重要的藝術學院:位於日惹的Indonesian Art Institute (或稱 ISI – Institut Seni Indonesia。Putu也畢業於此學校,是兩人的師兄)。他們從一開始對西方當代藝術的探討,到各自發展出屬於自己的藝術。Alfi的作品經常描述石頭,對Alfi而言,石頭是一種隱喻,像是希臘神話裡西西弗斯(Sisyphus)的故事。西西弗斯受到了神的懲罰,每日將石頭推上山頂,最終石頭又落下,日復一日。藝術家則宿命般將每一張畫布視為嶄新作品而完成。同時,從古老的年歲開始,石頭也彷彿記載了人類的文明,例如藝術家家鄉古老的石材遺跡,為發生過的文化永續留傳。作品Memoration Series #5,畫面呈現後縮的空間,彷彿深邃的時光。人類的種種文明在時間與空間的隧道裡漂浮著,石頭則沉穩寧靜的立於畫面下方。
Rudi的作品有兩種風格平行進展,一種較寫實,色彩較豐富;一種簡約,極簡到近於抽象的表現風格。然而講述的內容,都在探討人類生存的環境,人類的文明發展如何與大自然相融合,以及人類站立在自然界中對於天地之美的奧妙的讚嘆。Rudi時常畫樹。樹木的生長有他自己的定理。隨著季節的發展變化,樹葉落下又滋生,成為一個循環,而樹根吸收不同來源的養分。許多時候,樹木成為人生的隱喻。在作品MENINGGI HARL #2 (從高處看日出)中,Rudi用最簡單的畫面描寫自然界寧靜卻又神聖的一段時刻,畫面中雲彩被日光染紅,流動的雲與風吹拂流轉,有著生生不息的力量。
天地有大美。天地的大美下有一塊角落,在陽光閃爍的田野中,藝術家也彷彿哲人般思考著最基本卻又最宏大的道理。在人體,石頭,樹木,日升日落裡,重新發現藝術與生命最本質的根源。
當然,根源也有再度被都市文明污染的一天。越來越多印尼藝術家重複著中國當代的符號,畫起大頭,可口可樂,商標,重複著豔俗的主題刺激人們的眼光。這次展覽有一個理想,希望觀者忘卻這幾年市場上畫作價位的起落,忘卻東南亞藝術裡許多既定的社會標記與符號,而用生命本質賦予我們的雙眼,重新看待作品本身。很高興這三位藝術家始終保持著清澈的心,像是一條流水,蜿蜒中流向生命的源頭。那裡,有著都市人遺忘已久的,生命裡的鄉愁。
三位藝術家都在三十幾歲的年齡,也都各自有活潑的孩子。這次展覽與這篇文字,獻給三位藝術家的孩子們,祝福這延續的生命裡,有「美」最純淨清澈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