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中文
寫給三十歲的我們(之一) - 世紀末的華麗之後 閱讀仇曉飛與宋琨的新作
文 / 谷浩宇
2009年5月
谷公館

這是2009年5月。距離我們青春時期最璀璨的世紀末分水嶺馬上就要十年。十年,從二十出頭的青春少年,進入三十。世紀末的頹廢華麗,自以為是的狂放,有時沉默孤僻,有時冥想在罪惡裡盛開一支花朵的美好。彷彿昨日,卻也匆匆十載。而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在我們這一代習以為常的富足生活而後忽然感到蕭條的壓力恐慌中,很弔詭的,那些過去信仰的藝術並不一定成為靈魂的救贖。在藝術市場高低起伏的波折下,許多被認為有才情的藝術家與他們的作品,許多站在作品面前沉靜感受的片刻,也開始受到質疑。如果過去三年四年的藝術蓬勃榮景是個歷史上的大時代,英雄豪傑,雞犬升天,那麼這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裡,卻也像是時代的巨輪,滾動顛波,在時局昇華與浮華的過程中,我們又只剩下自己的身影。

仇曉飛,宋琨,與我,三者同年。觀看曉飛與宋琨從他們大學剛畢業到今天的作品,彷彿看到兩條從同一個車站出發的車軌,有時交會分叉,有時併排同行。曉飛與宋琨是中央美院油畫系第三畫室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在2003年與一共十二位青年藝術家,有的版畫系,有的雕塑,有的油畫,共同組成了團體N12,並開始舉辦展覽。2003年的我剛退伍,很平穩而沒有太多刺激的前往美國繼續美術史的研讀。2003年的曉飛與宋琨則開始了他們理想實際作為的初步,幾個相互認識的同校年輕藝術家聚集在一起,有時討論理念,有時靈感激盪,並將成果展現出來。我特別著迷年輕人蓬勃也或許帶有一股傻勁的動力,或許想要向世界宣告什麼,或者證明什麼,用自己的熱血展現自己理想實現的可能。從五四,新青年,決瀾社,上世紀八零年代沸沸揚揚的從無到有的各地的藝術團體,都像是在歷史上共同記載了生命的歷程。對於我們這一代青春發跡於上世紀90年代開始懂得孤芳自賞也喜好品嚐孤獨的一代人而言,自我感嘆容易,而具體化表現難。N12的展覽沒有宣言,很單純,也很有個性,十二個藝術家像是十二個青春的起點,而後各自尋著生命軌跡發展出去。

如果仔細閱讀仇曉飛與宋琨初期在N12的繪畫,會發現兩人有許多特別相近之處。雖然兩人的繪畫手法不同,仇曉飛的筆觸追求表現手感,收放中有力道;宋琨的手法輕淡縹緲,追求靈動間剎那的情緒氛圍。然而兩人特別追求生命裡的真實面,將生活裡切身的思考感受,轉化表現出來。我非常著迷於曉飛與宋琨作品裡的「溫度」。透過溫度彷彿可以聽到脈搏跳動,聽見生長裡的點滴,聽見生命的累積,隨著激昂的情緒膨脹與冷靜的蟄伏收縮。曉飛與宋琨的作品,在色彩上的使用也很相似,曉飛略渾厚,宋琨略透,然而都在看似冷靜的色調裡,最後才隱約透露對於「生」的溫暖與關懷。在中國八零至九零年代社會經濟劇烈變動的時代裡,往往是過去的已崩壞,新的秩序尚未建立。在拆與建的過程中,都市的荒煙漫土裡,對於敏感的少年而言,唯一信仰的或者真實的,可能追朔到記憶,或者生活裡最私密的部份。在曉飛與宋琨的作品中,一方面因為早熟而思索人生/自身生命的意義,一方面又因為青春而特別敏感於生活與生命的體悟與片段。宋琨在2005-2006年的《It is my Life》一系列作品,一天用一張畫作代替日記,裡面清晰甚至相當赤裸的描寫自己每日的生活,最後彷彿積壘成一種對於生命的態度,一種真實的感觸,一種信仰與選擇。而仇曉飛的畫冊《黑龍江盒》,如果仔細看,我認為也是一本用文字與繪畫交錯而成的日記本,同樣記載生命裡的片段,那些描寫回憶中的畫面,無論是用文字鋪寫而成或者用畫筆描繪,都像是在今日與昨日的自白中對話,而後尋找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背後的意義。進一步說,宋琨與曉飛都像是在這些作品裡,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真實情感的小王國。

在宋琨的《It is my Life》系列中,我特別著迷於其中幾件作品。一件是創作於2006年5月6日的畫作,描寫一對白髮夫妻並肩坐在公園鐵椅上望著初夏的靜謐的湖水。從背影得知兩人無語,卻在手臂的體溫中感受了天長地久的味道。

另一張是創作於2006年6月4日的作品,描繪男子的背影,像是在自家花園外低頭拆閱信紙,夏樹開花,有一種對愛情的信仰,在陽光濛濛的氣霧中溢出了生活的甜蜜。描寫生活的片段並不難,就像描寫一支盆花,許多藝術家都畫得出。然而能在有限精煉的筆觸中,用心靈的敏銳度,傳達畫面背後的感情,並且與觀眾達到共鳴,想是不易。同樣的,仇曉飛一些稍早的作品,也用細膩而真摯敏感的筆觸說服了在藝術裡尋找生命共鳴的觀眾。《百貨商店》與《看電視》是兩張普遍受到觀賞者喜愛的作品,洋溢著人與人之間的美好,信任,和平,以及過往年代裡人人稱羨的快樂富足的時光。

我自己特別喜愛《後海》,我不知這是晨曦或者黃昏時的後海,染紅了的天色延續下去染紅了水面,安靜而甜美得像是世外桃源的景色。這是曉飛創造出的國度,我相信裡面有曉飛當時的信仰與期盼,有點清爽又獨善其身的味道。當然,畫裡的這般美麗的後海,大概是再也見不到的了。

2009年四月,我到仇曉飛與宋琨的畫室看他們的新作。我看到了生命的轉變與時間的痕跡。當初在N12立下的青春的起點,如今確實各自尋著生命的軌跡發展出去。時間隨著生命的河流蜿蜒下去,過去用雪亮的眼睛與雪亮的心靈觀察建構的世界,或許今天有了新的體悟。

在作品《我知道我們的陰沉》裡,仇曉飛描寫一對理髮中的男女。兩人靠得這麼近,但內心的世界又是這麼不可捉模。女理髮師眼角眉梢的神情很吸引我,專注的神情背後又透出了怎樣的情感?男子低頭不語,被剪落的一揪一揪的髮絲,又那麼像是綿密的心事,與背後木窗中間老玻璃上變化的光影呼應。性別主義詮釋者可能會說,拿著剪刀的女子這回操控了被乖乖待宰的男子。但誰知道呢?或許男子連沉默坐著被理髮的當下都有一種無形的權威與力量,使女子必須如此專注。曉飛告訴我這原是一張讓他著迷的老照片。然而重新詮釋過後的作品,顯然有了更多交結糾纏。如果曉飛過往的作品,是自我透過敏銳感受建構出來的片刻或者世界,並且期待與他所喜愛可親的人們分享他的歡喜憂傷,那麼今天的作品,更多的是面對人與人之間的真實的問題了。我在踏入曉飛的工作室的第一瞬間有了很大的驚訝,過去那個敏感纖細的少年,如今依舊善感,卻在敏銳細膩的基礎上建築起現實世界的根底或橋樑,而更像個男人了,有一種壯闊的器度。作品《我和愛人重歸於好了》不再是記憶中易感的片段,而有一種更重的力量。畫面中兩匹馬乍看像是險峻壯闊的風景前的兩塊巨大白色山石。馬匹站立,像是打架,交鬥,又可能是依靠,激烈的纏綿,有著太親密的兩人之間彼此相愛卻又拉扯的意味。《我在盛夏的河流中迷失了自己》則將兩人(或者人與人)的問題再回去面對自己的問題。原本以為的題目是《我在美麗的風景中迷失了自己》,後來曉飛說應該是《盛夏的河流》。無論是美麗的風景或者是盛夏的河流,都在時間的分秒中移動流走吧。畫面中男子往帶著磚紅泥沙的滾滾流水的深處走去,彷彿反思自身與這建立出來的美麗世界的關係。我想起二十多歲曉飛的畫作《後海》,那裡面對於靈隱靜謐世界的嚮往,到今天在美麗的風景或者湍急的盛夏的河流中,面對自己生命的省思與質疑。

宋琨的新作則像是從青春的起點延伸往另一段方向。那些過去用心思看待生命的種種片段,很單純的快樂痛苦甜蜜憂傷的情緒,以及對於愛情的單純的喜悅,還有對執子之手天長地久的渴望,今天或許也不那麼理所當然的看待了。

作品《人自老,春長好》,宋琨畫出一對青春男女的背影。從背影看出兩人如此安靜也冷靜,在冬日的安靜凝結的空氣裡,兩人併排同行,卻也像是各自孤行。仔細看兩人畫面的處理,那些流淌的筆觸,透露身體本體的留白,像是青春也隨時可以隨著時間漸漸消逝,兩人的依靠,是否也因為消逝而共同達到下一段永恆? 在這張作品裡,我彷彿看到了先前提到的《It is my Life》系列《2006年5月6日》的延續。兩者其實都是宋琨最細膩的觀察,從生活的敏銳裡得到生命的哲學。《2006年5月6日》描寫一對白髮夫妻安靜的背影,有一種對於愛情與人生的信賴與信仰,到了《人自老,春長好》,畫裡人物年輕了,然而心態卻老了。我相信宋琨還是渴望信仰愛情,信仰青春時候的理想與美好,然而隨著歲月的增長,生命周圍的種種變換流轉,必然有了新的情緒,也看到了生命更多的面貌吧。作品《臨江仙》,宋琨描寫一個修行隱士的背影,往山林走去。山林起霧縹緲,隱士最終的方向在何處?我忽然想起宋琨幾年前的作品《2006年6月4日》,那個在門口低頭閱讀的男子背影,以及背影中男子寬厚的肩膀,有一種穩靠安全的幸福。而這裡隱士走去,藝術家是否還在背後追尋。在作品《揀盡寒枝》裡,我彷彿看到藝術家自己的獨白的身影,畫面的筆觸非常簡單,卻幾筆勾出了彷彿鏡花水月的年歲,生命裡的蒙太奇。揀盡寒枝不可棲,寂寞沙洲冷。裡面有蘇東坡的堅持與孤獨,也或許有宋琨轉化出的一種關於年歲的溫度。

觀看仇曉飛與宋琨從他們大學剛畢業到今天的作品,彷彿看到兩條從同一個車站出發的車軌,有時交會分叉,有時併排同行。我很訝異在宋琨與仇曉飛的新作中間,有許多驚人的雷同,而雷同中又有許多本質的不同。例如,曉飛在《我和愛人重歸於好了》裡面兩匹壯烈的馬匹,立即呼應宋琨在《人自老,春長好》裡彷彿併行又似乎各自獨行的身影。又,曉飛的《我在盛夏的河流中迷失了自己》,那個立於盛夏湍急滾滾的河流中的背影,也像是呼應了宋琨在《揀盡寒枝》裡鏡花水月的剪影。兩個藝術家,一位有男性的開闊大問,一位是女性的細膩。如果說曉飛的作品是浪花拍石激起的壯闊,那麼宋琨的作品就像是水面延綿的漣漪。而我們的生命也正在壯闊與細膩間尋找出自己的方向。

我在極冷的北京的一月裡行經後海荷花市場外的地下道。風吹過眼睛乾澀得睜不開。緊緊包裹的大衣像是把我與灰灰的周遭隔離。忽然,我聽到地下道裡傳出的歌聲,一個彈著吉他自顧自演唱的男子,大概是唱著北漂的歌吧,有一點理想,有一點游移不定,也有一點迷惘。因為青春,男子的聲音裡,竟然有一種理直氣壯地,如同信仰一般的溫度。我在寒冷的氣溫下凝結的冷靜理智的思緒,也在一剎那有了眼角濕潤的熱。今天我們熟悉的中國當代藝術,在過度激情攪動之後,也終於開始慢慢沉澱了。在時局昇華與浮華的過程中,我們似乎又只剩下自己的身影。就像在冰冷的環境中,我們才又真正感受到生命或者藝術的最本質的力度。藝術的行者邊走邊唱,也或許在下一個十年,二十年,也或者三十年,我們踏實的建立起什麼,或又重新構思了什麼。在消逝與確立的過程中,生命的河繼續向前流去。

 

Picture of the artwork
© 2025 MICHAEL KU GALLER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