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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三十歲的我們(之二) - 消失的羅斯柯:閱讀賈藹力的作品及其背後
文 / 谷浩宇
2009年7月
谷公館

2008年春天,我在北京與賈藹力第一次見面。相較於今天大家較熟悉的中國年輕藝術家,藹力出道的時間較晚,2006年畢業於魯迅美術學院研究所,2007年舉辦第一次個展「瘋景」。我並沒有親自看到這次個展,對藹力的認知來自個展以及當時他參加的一些群展畫冊上。圈子裡開始漸漸有耳語,說是出來了一個新人,畫得很好,可能會是八零後(born after 1980)最受矚目的藝術家。畫冊上的圖或許太小,我不太能感受作品真正的張力,試想動輒三米五米的作品,需要看到本畫才算數。然而從畫作的色系上,主題上,我感受到一種,極少在其他中國年輕藝術家作品上看到過的冰冷。許多廣闊的水平線,一望無際的遼原,絕大部分是藍色與灰色的色系組合,有一種原野裡的荒蕪,演變出的生命的荒涼與荒謬。人總是那麼小,可能這麼小的人體,還讓畫面有一點溫度,然而,與寬廣的水平線相比,這人,也像是寒冬曠野裡他自己呼出的一口氣體,起了一點霧氣,然而終究快速的消失了。

藹力1979年11月出生。確實接近於八零後的年齡了。然而他的創作手法,畫面裡帶著孤獨的自我的描述,對於筆觸手感的講究,以及像是敘事者般在每件作品裡講述一個心境或一種對生命的省思,還是接近於七零後後半的藝術家呈現出來的氣質。藹力的作品不是溫暖燦爛的,然而還是具有文學性的特質,有時可能更像一首講述廣闊文明興衰的史詩,有時則讓我想起那些發生在北國的小說,冰冷中有一種漠然的溫度。我特別喜歡藹力一系列叫做《無名日》的作品,荒棄的海岸,砂石木條散落,一個孤獨的身影坐在這片海灘,背後是一望無際的海平面,天空中,遙遠遙遠低,一架太空梭飛上天去。

這樣的作品藹力畫了幾張,每張的構圖其實相差不遠,然而可以感受到藹力對於這個題材,內在的張力之大,畫完一張還不夠,還有下一張,下一張。這樣的構圖,可以追溯到更早的2006年的作品《抑鬱者》,廣闊的荒原盡頭是一區荒廢的工廠,孤獨的站立著,有點像是海市蜃樓,也像是一座堡壘。荒原裡有一張床,上面趴著一個頭上套著防毒面具的裸男。也還是一種無以言喻的孤獨與荒涼。

2006年,藹力剛從學校研究所畢業罷,一般研究所畢業學生在這時通常還需要更長的鍛鍊去發展出一個比較成熟的筆觸與風格。而藹力已經相當清晰的展現了自己的藝術面貌,有清楚的繪畫表現手法,在藝術表達的思想上也有了自己的看法與人生哲學。我想起那些「作者論」的電影導演們,例如楚浮,費里尼,伯格曼,或者藹力喜愛的台灣導演楊德昌。人們說,他們一輩子就在拍一部電影。這「一部電影」的概念不是指大量重複一個符號,而更多的是指一種中心思想,這個中心思想,往往在他們的第一部作品裡便已經爆發出來了。

賈藹力的藝術創作與他的學習背景與成長背景還是有關聯的。(這部份凱倫史密斯(Karen Smith)在《走進賈藹力的世界》一文,將賈藹力的背景介紹得非常清楚而精準。) 魯迅美術學院與上世紀50年代前蘇聯社會寫實主義的關係深遠,直到今日都還保留著與俄羅斯學校的藝術交流項目。藹力的風格當然不是我們熟悉的「社會寫實主義」,然而藹力的極精準的筆觸與造型能力,我想還是與嚴格的素描訓練能力有關。(從藹力一些人體寫生習作,可以看到藹力極精準的素描功力,不禁讓人聯想到米開朗基羅的素描寫生。藹力說他小時候最崇拜米開朗基羅,也說這樣的素描能力,可能是上帝多給了一點點東西在他身上吧。)藹力相當關注當代西方藝術的諸多藝術家,而藹力本身的寫實的學院訓練與當代西方的藝術概念的融合,形成了賈藹力獨特的藝術語言。他既不因為寫實的功力而忽略了概念的表現,也不因為西方表現的手法忽略了自己原有的,足以冷靜客觀描繪的本領。如果賈藹力是畫面的敘事者,我想他的極致的基本功夫讓他可以抽離自身,以更理性客觀的態度來描述事件的情感。藹力祖籍山東,出生並成長於丹東,一個在中國與朝鮮邊界臨著鴨綠江的小城。這樣的小城與往後賈藹力在魯迅美術學院學習生活的繁華的瀋陽有著強烈的對比。然而,繁華的瀋陽,也經歷了從80年代末至整個90年代重建期,重工業與鋼鐵工業的關停開轉,產生了大批的下崗工人,而後又再重建新的面貌。之後再從瀋陽到北京的轉變,都市裡每天發生的各種景象。我不難想像藹力畫面裡那些彷彿工業廢墟,人類文明浩劫之後的荒漠,荒繆,以及孤獨,與藝術家生命經歷的重疊的軌跡。當然,必須強調的,我相信所有值得探討的藝術家,最後講述他們的藝術,不會只是他們背後的社會背景脈絡。不是每個魯迅美術學院的畢業生以及每個經歷過從小鎮到工業大城再轉到首都的藝術家,都畫出一樣的筆觸描繪一樣的場景有著相同的情感。藝術家還是藝術家自己本身,透過藝術家自身的人格特質,情感模式,而再轉化投射至畫面。藹力有他自己對人生思辨的一套哲學觀。

第一次與藹力見面,他開車接我去看他的作品。可以感覺到,藹力開心起來熱情開朗,有點像孩子,心靈裡有很乾淨的一面。藹力的個頭高大,但比起同年齡的藝術家,他在生活中的舉止言詞則顯得小與單純。他說,許多小時候覺得真實世界裡很恐怖的一幕幕,直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即使到了成年,一想起來還是覺得驚恐,並永遠也無法了解為何會是這樣。然而仔細觀察,賈藹力還是有他非常冷靜堅韌的一面,他喜歡孤獨的長程開車,也可以在一個月內把一張十五米乘以六米的大畫「世紀兒」從幾個零散的局部忽然完成為一張作品。這點藹力的韌性可能又比許多藝術家更堅定了。偶爾在不經意的情況下閱讀到藹力書寫的文字,可以看到藹力相當認真的思索每個字句的運用,以及每句話背後的意義,非常謹慎,也看到他期望在文字的表達中,喚起一些值得反覆辯證的啟發,特別是對於生命態度的議題上。這樣冷靜的敘事能力,又像是超前了他的年齡許多。

藹力的一些大作品擱在倉庫,第一張看到的是一張描述巨大的雕像的腳。只有腳,從身體崩裂出來。獨立的一隻腳,有些荒謬卻孤傲的立在灰色的天與地之間。藹力大部分的作品的呎幅都大,題材雖然簡單,卻畫出了冷冽的大器。這樣的氣質跟力道確實是非常「藹力」的風格,然而這樣的題材與先前在畫冊上看到的較多水平線的表現手法已經略有不同了。另一張作品《青年公園》,描述公園裡水池上的一座雕塑,小石頭堆砌出小山般的基台上,有一對青年雕塑,一男一女,組成了一個理想中的小社會,一人抬舉雙手,一人伸出雙手,像是抓補住眼前即將可以實踐的美好未來,卻也像是兩人在池塘或河邊嬉戲釣魚。男女脖子上圍著紅領巾,造型或許更像是移植自東歐的形象。這樣的雕塑在七八零年代的中國可能哪裡都有,並不稀奇。藹力說,小時候在丹東長大,從小的教育有一種非常單純的信仰,孩子們在教育下是有對社會國家貢獻的期待的。而到了少年開始點滴接觸了西方的思想來源,也經歷了資本主義進入的轉變。許多價值體系會經過懷疑與崩壞,而童年時的一些記憶,卻往往清澈而單純。我猜想,《青年公園》的構圖,像是冬日池塘裡尚未完全消退的積水,在浮光掠影裡映畫出池塘上的雕塑與後方的冬日的寒枝。我想這張作品還是接近於我們熟悉的幾位七零後藝術家的氣質的。一種在現實混亂中的自我追尋,在記憶裡尋找最清澈不變的信念與真實。然而,事實卻是,這樣乾淨的情操或許是再也回不去了。

2009年,賈藹力的畫面漸漸脫離了一望無際的荒原與水平線。《麵包車》與《Good Morning, World》的色系偏暖,在綠地與陽光中,對於崩解的政治信仰(崩塌的列寧雕塑)、迷濛的童年光景(青年公園的紅領巾少年雕塑)、現實的夢幻與真實(人馬獸與麵包車),或者包括藝術家記憶中常常不知所措的,自己的童年光景(頭上戴了米老鼠耳朵的帽子,漠然的觀看這不可思議的世界),有了比較溫厚的包容 。

作品《凡戴棕》與《摩西》是賈藹力延續2008年參加廣州三年展的作品《無題》的延續。《無題》描述巨大的飛機引擎,冰冷繁複高深的機器,完美的線條絲毫不出差錯的規律,有著非人般的神聖。機器前站立著一個頹喪抑鬱的男人,毫無精神,軟了。我並不感覺藹力在創造一種神聖而龐大的機器(某一種龐大的權力架構)與毫無招架之力的靈魂肉身(個體)的對比。我感覺,這更像是原本就同時存在的兩個世界。我一直認為藹力有一種,在中國當代藝術裡,少有的「政治性」的思考,存在於他的藝術理念裡。這樣的政治性,並不是簡單的描述所謂的政治正確的宣導或對政局的反叛,也不在於描述簡單表面的社會政治現況,我想更多的是藝術家對於人與群體存在價值的一種思索,並且往往是抽離自身情緒,更冷靜的探索思辨的問題。《凡戴棕》與《摩西》描述冰冷且遵循嚴格秩序的開刀房,裡面所有器物,鐵床,燈,有著不帶感情的俐落,發著金屬銳利的光芒,有著極其清潔精準的線條。開刀房內所有一切的冷峻,可能同時存在著尊嚴與光榮,也同時存在著絕望。在人類文明幾度的開合聚散之後,也終將成為廢墟。      

這批新作裡,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一張名為《赤腳的羅斯柯》的作品。我還記得藹力非常認真的跟我說著羅斯柯(Mark Rothko, 1903-1970)的故事。他說,「你知道嗎,羅斯柯在後來已經畫得非常好非常好了,人人都說他好,然而,有誰真正了解他呢?羅斯柯自己可能也沒有一個答案吧,到了某一天,生命也就是這樣吧,很多時候生命是無法也不需再做更多的解釋了。有一天,羅斯柯沒有與任何人說明,就自己拿了一條繩子上吊結束了他的生命了。」我看著藹力的畫面,再想想藹力說的故事,覺得非常感動。畫面裡,羅斯柯非常渺小,站立在被壓縮過的汽車廢墟前面,彷彿立於時間與空間的轉換點之間。羅斯柯的細瘦的身影,比例顯然被藝術家刻意拉長了,赤著雙腳,雙手的擺放是有一個姿勢的﹕手肘略拱起,手掌以四十五度的斜度垂向地面。這樣的身影,不禁讓我聯想起文藝復興時代那些重新以人本的悲天憫人的精神探討一種崇高理想的宗教情懷的藝術家們,筆下的基督教人物的造像。這樣的赤腳的羅斯柯,可能是馬薩喬(Masaccio, 1401-1428)筆下的渴望救贖的眾生,也可能是董納太羅(Donatello,1368-1466) 創造的先知哈巴谷(Habacuc),在瘦骨嶙峋的身軀裡有他強大的精神的力量。 

當然,這樣的羅斯柯的故事或許是更貼近藹力的藝術信仰與人生態度的版本。真實的羅斯柯晚年吸煙,酗酒,有著高血壓的身體的折磨。最後被發現他在工作室以剃刀切割他的手臂,倒於血泊中身亡。然而,誰知道呢,或許羅斯柯內在的無人能解的孤獨,一種對生命的荒謬,一種無以解釋的荒涼,可能也相近於藹力的版本吧。如果藝術是一種自我生命的投射與解讀,那麼藹力在羅斯柯的藝術與他的生命中看到了他自己的藝術觀。而身為讀者的我,也在藹力的創作裡,看到了生命裡在荒棄與救贖中的那條交界的重疊處。我想起藹力曾經說過,小時候的少年宮,曾經是兒童節時老師帶著去參觀學習的地方,小時候暑假也會到少年宮學習畫畫書法。藹力故鄉的少年宮,後來變成了一間酒店。中國社會經濟變遷的年代裡,很多藝術家描寫這種物換星移的不確定感,而藹力的解讀或許是極致的。他說,少年宮,也許有一天他就會自己消失吧。

我想起藝術家筆下的人物,想到羅斯柯,也許他終於就這麼自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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