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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鏡子
文 / 谷浩宇
2010年5月

2006年9月,夏日炎炎,中國第一本HI ART雜誌出版,封面畫作是一個年輕男孩的側半身像,睜大眼睛,眼睛裡炯炯有神,有一些新生的初出茅廬的騷動與暴躁。男孩噗的一口,吐出兩顆被打落的牙到手掌上,他有些憤怒的思索著,這到底怎麼回事。男孩的造型與使用色彩的方式都有些獨特,不一定直接聯想到西方,也不是日本卡通造型,與當時大部分看到的中國當代比較「巨大的」描述政治或社會變異表象的藝術語言也不同。畫作的作者是韋嘉,可能這也是許多台灣觀眾第一次認識到的韋嘉作品。

再往前拉到同年7月,雕塑藝術家團體UNMASK舉辦第一次個展,取名半透明的系列也像作品的名字般在當時開創了一種清新的風格。10月,宋琨第一次正式個展〈這就是我的生活〉開幕,一系列小尺寸的畵作,是宋琨像日記記載的扉頁,每天用畫筆描述出自己的生活。我想到美國女攝影師Nan Goldin的作品,自身周遭的片刻(包括她自己)透出你看得見與沒意識到的背後的故事(或事件),同時連結出她生命的旅程。也讓我想到上世紀初幾位文壇作者面對自我的剖析,但是宋琨好像又更勇敢真實的描述了她最私人的一面,有時幾近掏心掏肺。2007年3月,仇曉飛的裝置作品《寫生課》進入利物浦泰特美術館The Real Thing中國當代藝術群展。仇曉飛大約是展覽藝術家裡最年輕的幾位藝術家之一,展出的作品既嚴肅反應一種社會現實狀態的思維,也嚴肅的反應私人感觸經歷的可能性。同年4月,賈藹力的首次個展展開,作品裡冷峻篤定的筆觸,潛藏著日後爆發開來的力量。9月,陳可的第一次個展〈和你在一起永遠不孤單〉開幕,藝術家在幾組大型的童年時期的老式家具上作畫,零散潑灑的塊面,畫上了童年裡的記憶。記憶彷彿留存在每件實質物品深處,隨時光消退,卻也潛藏成為生命裡最基本的元素了。2008年3月,仇曉飛個展〈碎落的,散逝的〉舉辦,是一組一組過往細小記憶裡的物件的極放大的裝置,溜冰場,積木……裡面有一整個世代的共同經歷,又彷彿是縮小到融入個人血緣裡的,看不到卻根深蒂固的某一種生命的價值觀。新世代的藝術家們,也各自在世界不同處舉辦展覽,有時紐約、洛杉磯,有時巴塞爾、巴黎、倫敦、台北、東京。

個人是時代的影子,而時代又像是個人的鏡子。

這個時代的青年藝術家們,好像不太(也不太可能)有一種立即的集體面貌,表面上看來是分散的,各自活動的,自己有自己的思緒語言風格,然而將個人連結起來,我想還是可以看到一個時代的脈絡在發展。

時代不一定總是在爆炸的,也不一定總在革命,可能更多時候,時代還是在爆炸之後尋找一個平和的立足點。人類的文明在時代的快速變革與激盪中產生大破大立的作品,像是時代的里程碑或者時代的方尖碑,這些當然都是歷史上重要的記載。然而大破大立的時代過後,社會快速的衝擊與激盪之後,時代是否就靜止了,文藝的創造是否就無所依歸了,成為某一種「後(post)巨大時代」?恐怕也不是。比起時代的革命與爆炸這樣的狀況,或許「發酵」是一個更令我著迷的字眼。無論是時代的發展、建立,或者縮小到個人的思緒、情感,可能許多時候都像是處於發酵的階段。發酵不是立即看到的改變,也不是表面看到的巨大的刺激,他是在微妙處逐漸產生的一點一滴的改變。藝術裡最吸引我的部分,可能也像是發酵的過程。可以久看的藝術往往是可以在畫面裡進出,在一進一出的過程裡,可以看到與感受到不同的思維的轉變。從表面上不一定簡單看得到他的全貌或結果,然而他是有層次的遞嬗的。

今天令許多人著迷的常玉的繪畫,很難簡單把他的藝術歸類為哪一種派別,哪一種形式,也不太容易簡單說出他是到底是中國的或者是西方的藝術家。在他的藝術創作上,看不到表面的巨大的時代的符號,可能更多的作為一個個人面對他所生活的時代環境下的一種對生命的省思吧。畫面裡的主題可能是簡單的或者渺小的,但是畫裡深刻的「人」的精神或許是極巨大的。常玉的藝術像是一個時代裡的個人的身影,而這樣的個人的身影,又像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透過時代無形的鏡子,與其之前任何一個時代的偉大藝術靈魂共鳴,也同時與可能是往後任何一個時代的觀者對話。

即使在今天,中國當代藝術狂熱的風潮不再無止境的爆發的時刻,許多朋友依舊著迷於劉小東的繪畫語言。劉小東筆下的人物,無論是描述中國開發過程裡,生活在城與鄉之間的人物,或者是在台北或東京的個人,好像都在冷靜的描寫過程背後,留下了每個個人以及他的生活中更深一層的沒有說完並即將繼續發展的故事。他筆下彷彿是大紀事的記載,可能更吸引觀者的,是記載了組合起這個大紀事的所有真實的片刻,以及貫穿這個片刻裡微不足道的個人真實的生命與生活。我相信這樣的藝術語言,不會停留成為某一個斷代史,而是能延續下去,能呼應,並啟發往後的藝術家的創作。

今天的時代,與其說是一個文化不斷蓬勃發展的時代,或許不如說是一個資訊科技高度發達與娛樂感官越來越先進的重要時代吧。更多的時候,我們時刻都有隨手可得的娛樂消遣與刺激,來填補日常生活裡閒暇的片段。藝術的刺激化與娛樂化,圖騰的圖像化,或者由某一個點子的擴充而成的藝術,很可能快速的吸引觀者的目光,也很可能在下一個快速發展的潮流中又被取代。剩下的,無論任何形式的藝術創作,或許還是從「人」出發的基本本質為探討的作品吧。

韋嘉,宋琨,陳可,賈藹力,仇曉飛,以及當然還有更多的同世代的中國藝術家,在年齡上,大約都到了超過三十歲的年紀。我們說三十而立,對於一個世代的藝術來說,是否這些三十歲的藝術家,到了一個成熟建立起自己藝術語言的階段,不只形成一個穩定的風格,也同時開始成立起一個日趨成熟確定的自我的思想體系。某種程度來說,這些藝術家不再描繪巨大的中國衝擊下的社會面貌,可能更多的從「人」(個人)的角度出發,用比較隱喻的手法來描繪他所關懷的人生觀。當然,「個人」的描繪不應只是一種自我的喃喃自語,而或許是在於建立起更深刻的思考價值體系。其中,無論是積極的、悲觀的、否定的、爆裂的、存在的、抑鬱的、簡化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朝著一個更清晰的思維前進。

以韋嘉,宋琨,陳可,賈藹力為例,如果追蹤他們這幾年的腳步,彷彿可以看出他們各自的價值觀與藝術思維體系的成型。

韋嘉近兩年的創作,逐漸清晰的勾勒出藝術家想表達的藝術(或者人生態度)哲學觀,即對於人情事物的包容,平和的看待一體的兩面,或介於兩者中間的各種可能性:光明與黑暗,剎那與永恆,繁華與孤寂,滋長與毀滅,青春與衰老。許多時候,可能不是斬釘截鐵的是與非,黑與白,而更多的是一種同時並存,說不清但卻又隱約知曉的狀態。如果繪畫也像是文學般的鋪陳,在層層的描述裡逐漸成立一個中心主旨,那麼韋嘉的創作彷彿最常出現的是一種參差對照的手法。在其2010年的新作《深森》裡,韋嘉描繪一架放置在森林深處的嬰兒床。

嬰兒床是生命初期安全的所在,而一根根的木架卻又隱約象徵了所有成長過程即將面對的無法逃避的限制,也彷彿暗喻了生命的囚牢。嬰兒床上有一塊坍塌的蛋糕(是初生還是歲月的痕跡),上空有極微小的煙火(是否細細品嘗孤獨的味道)。作品《你我各留痕》中,一座彷彿歐洲石雕置立於空無一人的荒蕪林野裡。石雕的靈魂(又或者另一個熟悉的他,也或者另一個自我)在寂靜中撫慰石雕的身軀,像是對於那些已經消逝的生命的依賴與眷戀吧。有時韋嘉像是一個老靈魂,有一種對生命人情的寬容與包容。有時又像是少年寫作般的詩意,在任何年齡裡都充滿真摯的情感。

大部分的時候,宋琨的作品一直描繪生活或生命裡的片段,並且從她生命裡赤裸真實的狀態或情感出發,衍生出藝術家一直渴望抱持的,保有初衷的信仰。宋琨的作品一直有女性非常細膩的一面,卻藉由細膩敏感的一面傳達自我生命狀態裡往往容易被忽視的一面。這樣真實細膩的自我描繪,又經常比男性藝術家更坦蕩勇敢,從幽微處擴大成生命持續而堅韌的力量(宋琨的畵作的筆觸也如同這種力量,筆觸不是濃厚的,卻著重在細膩的氤氳處,並不刻意以形象化的方式來製造類似中國筆墨的效果,而在本質上有一種與筆墨雷同的靈動)。在生育之後,宋琨創作了一系列以女性成長為主題的作品。《羽化》是兩張一組的連續動作圖,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在吊單槓,這幾乎是所有人童年共同有過的活動,卻彷彿在不知不覺中,從孩童翻轉成少年。十幾歲的女孩開始發育,身體與心靈都起了變化吧,一邊持續抓著細繩獨自倒吊著排遣,一邊也漸漸的如昆蟲般羽化。女孩的身體在無法選擇下長出觸角(或者防衛的刺),而女孩的臉孔在純真的笑容裡隱約流露著焦慮與騷動。這樣的畫面的記載,像是對自己過往生命的追憶,又像是預見了女兒往後也同樣會經歷的一段歲月。

《悠悠我心》描繪宋琨與女兒悠悠,畫面的筆觸色調極輕柔靜爽,有著對於初生生命的滿足與期待的喜悅。但是藝術家濃魅的眼線,又像是在不經意處保有了自我的個性(而不是瑪麗卡沙特的全然的土壤與幼苗的光輝)。宋琨的生命裡,有時渴望成為隱士的狀態,有時洩露出搖滾少女的叛逆,而現在又多出了母親的角色。或許她的生命開始像塊璞玉,在切割琢磨的記載中,     
直到生命的最後,完成了她最終(也回到最初)的本色。

時常望著陳可,看著她嬌小的背影,一步一步穩定的完成她每一個動作。在陳可的藝術創作裡,也可以看出陳可驚人的毅力吧。從初期比較接近少女自言自語般的語彙,到畫面裡呈現自我面對巨大世界的對話,最後再回歸到可能是她最渴望的,有著彷彿童年般和樂家庭依歸的小天地。陳可近期的畫作皆以圓形畫面呈現,每一個圓形畫面裡都像隱藏一個生活或記憶裡的小故事。故事本身不一定難解,可能更像是童話或寓言,有許多再簡單不過的含意,卻也回歸到所有意識裡最基本的元素與底蘊。陳可的人物造型帶有卡通化的傾向,或許她人生信仰裡的人物就該以這種造型出現。陳可的世界裡彷彿有兩面鏡子,一面篤定的朝著她的方向前進,一面有一種最單純的對愛(所有人與人之間)的渴望。作品《Best》裡,小丑孤獨的舉著瑰麗的糖果般色彩的氣球,面容裡有些哀傷的面對觀眾,背後是幽暗飄忽的夜色,襯了一枝枯木,也指引出小丑的心情。小丑的故事是孩童時期體會大人心境最早的寓言之一,到了開始懂得獨自落寞的時候,就想起了小丑的辛酸。取名《Best》,也像是一種對愛的心甘情願的付出吧。作品裡一遍又一遍的細細的筆觸色彩的琢磨,是心情裡一遍又一遍的投入。《繫綠圍巾的奶奶》裡,老奶奶帶著和藹的笑容,背後開闊的海港與天空,彷彿說出了老奶奶開闊豁達的心境吧。我所認識的陳可,總在他身上
看到了同時像老太太又像小女孩的一面,有時特別明朗世故,有時又在純真與固執之中打轉。畫面裡特別講究的精美的創作質材效果,也像在努力呵護她創造出的天地。

許多時候,觀看賈藹力的作品像觀看一首史詩。遼闊的時間與空間,個人可能是極渺小的,然而,這樣的個人又像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也不屬於任何時間與空間。常常覺得,賈藹力的作品有一種「巨大」。這樣的巨大,讓人想到西方藝術上常常談到monumentality,在壯闊的立基裡看到一種永恆。然而賈藹力的壯闊可能更接近於「悲壯」,不在於歌頌像是時代的方尖碑的偉大,卻彷彿像是時間與空間的荒原背後,縹緲的也無法說清楚的薰煙。從表面看來,人類在一望無際的時間與空間裡顯得渺小,再擴大來看,時間與空間的本質又是什麼?是一種永恆的信仰?抑或根本也還是一種荒蕪?2008年的畫作《走遍天涯海角,總在我的身旁》是一張比較特別的作品,可能與大部分賈藹力的作品不太相同,在畫面裡看到了人與環境的結合,氣象萬千波濤洶湧的海洋,有一種生命懷抱。作品在藝術家冷色系的使用裡,溶出了一些身體的溫度,在不可捉摸的滔浪的起落裡,感受到片刻的依歸。

個人是時代的影子,而時代是個人的鏡子。影子與鏡子交互投射,可以凝結成一個最基本的小點,也可以幽遠貫穿。閱讀者也在每件作品的鏡子與影子之間,尋找著生命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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