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中國當代藝術,東南亞當代藝術在金融海嘯之後,也經歷了一番整理。原本許多(台灣)藏家興致勃勃躍躍欲試的東南亞市場,也出現過一段冷靜。但是,也如同中國當代藝術,在整理期間出現了一群所謂七零後的藝術家。這群七零後的藝術家,並不是因為青春年齡佔優勢,而是在冷靜的市場讓人看到了他們的特點,例如繪畫的語言(繪畫性強,繪畫技巧普遍具有一定水準),例如更具有國際視野,同時,更重要的,是反過來的,更具有自己文化背景的自信。他們說的不只是國際,也不只是國內,他們說的是他自己背後的文化底蘊,講的是清楚明白的,自己的故事。不是每個出生於一九七零年以後的藝術家都是「七零後」,而是幾位精采的藝術家,在同一個相近的脈絡裡,呼應出了七零後的一些價值。Ay Tjoe,或許是印尼當代藝術裡,最清楚最醒目的七零後吧。一九七三年出生,作為一個職業藝術家,在市場已經默默耕耘了好多年。在拍賣會最火紅的時候,她可能只是個還不太被注意到的,安靜畫著自己作品的女藝術家。而在金融風暴過後,市場冷靜之下,反而,Ay Tjoe帶有纖細的,有個性的,介於抽象又具象的風格,被大家注意到了。
Ay Tjoe出生與學習在萬隆,一般說來,萬隆的新銳藝術家,更具有「思維性」,「當代感」,「新媒材」的色彩,在理性的邏輯與情感上取得平衡。對於Ay Tjoe,萬隆的訓練與養成當然提供了她養分,在她的創作裡,特別是較具實驗性的裝置藝術裡,我們看到了藝術家創作的靈活度。然而,Ay Tjoe更常在日惹創作,作品裡,更重要的不是「當代不當代」的設計感或形式感,她要說的是真實的她自己的表達,更多的,是她內心裡的感受,以及他對於人生的理解,自由而自發性的抒發。在畫布上,藝術家直接用油畫棒以畫布為紙材般塗抹,她說這樣最能感受她最直接的手感。也或許是這樣的題材,這樣的情感,這樣的手感的表達,在東南亞藝術市場裡,除了能喊出高價的資深藏家外,Ay Tjoe累積了許多新興的,也同樣是「七零後」的藏家。這些藏家(許多說著極好的英語,受過最好的西方教育,青春有朝氣,卻有自己的想法,成為印尼今日的一股清新的力量),看著Ay Tjoe的作品,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心情。Ay Tjoe的作品像是一面鏡子,而我能明白,面對Ay Tjoe的創作,對於這些藏家而言,就像是看見自己所認同的文化、身分。裡面有一起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所有不言可喻的符碼。可能一個鮮艷的紅色的跳動,都是一種最簡單的共鳴,或者說是,鄉愁。就像聽著自己的歌,看著自己的小說與電影,觀眾在Ay Tjoe作品前,也像是看著自己的藝術,欣賞著自己的「美」。
「七零後」的藏家已經很有自信,藝術的美,無關乎他符不符合「西方」,符不符合「當代語境」。新生代的印尼藝術家Ay Tjoe,在作品裡,就是真誠的把腦子裡信仰的想法與感受,表達出來吧。
2012年「人跡稀少之徑」或許可以追朔到Ay Tjoe於2011年的裝置個展「路加福音裡著名的一章」(“The Famous One from Lucas”)。Ay Tjoe在這裡講的是路加福音中最常被人提到的,一般被認為是該福音裡面最美的第十五章,「浪子回頭」(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的故事。西方藝術裡,許多關於聖經的「圖像」,對於明白聖經與文化背景典故的觀者,這些圖像一目了然,是文化背景裡很自然的一部分。一般的圖像作品,點出了故事本身的片段情結,有時更多的,有著清楚明白的告誡功用。而最突出的「歷史典故畫家」(History Painter)的創作,或許在說理的背後,往往有更深刻的,人與上帝的對話。因為有了更深厚的人文(humanity)訓練,在與上帝對話的同時,也重新思考與反射出「人」的價值。
浪子回頭的故事裡,要求分家的小兒子,拿到了家產,在經歷了富裕的得意,世俗的愉悅,然後到一無所有,最後痛徹心扉,回到了家,而父親全然接受他。最後這一幕,浪子回頭,父親出迎,抱住兒子的畫面,是西洋美術史上,藝術家們經常描繪的題材。在許多描繪浪子回頭的創作裡,最突出的,應該是林布蘭特(Rembrandt)晚年(1663-65)所創作的「浪子回頭」。畫面裡,小兒子的背影彷彿緩緩透出了他歸家的安穩的心情。看到那個父親的雙手嗎?那嚜溫柔的雙手,輕盈柔軟中,有一種力量。再移到父親的表情與眼神,這雙慈父的雙眼,在情感宣洩的同時,卻也那麼迷惘。這個父親,不一定全然堅定如上帝,他也是個真實的人,也需要被安慰。在人生的過程裡,或許兒子與父親的角色,都同時存在於每個人真實的人生中。於是我們感動了。
林布蘭特的作品如此迷人,或許是因為他不只是一張傳教作品。更多的,可能是一個對話,是藝術家與他所信仰的上帝的對話。因為有了對話,而有了生命,成為一幅讓人感動與省思的創作。
Ay Tjoe的作品,從浪子回頭的故事出發,但是講的,其實是她自己的體悟,不難懂,不玄奧,其實再簡單不過,人人看得懂,因為那也是每個人最基本的故事。浪子回頭的故事不是一個巨大的框架限制住了作者,而是一個啟發,一種靈動。Ay Tjoe 2011年創作的裝置作品,在一個環形的空間裡(如同故事裡浪子歸家的過程),以她自己的表達方式,嘗試從故事裡父親的心情,來詮釋浪子回頭的故事(最後也同時是藝術家自己的故事吧)。而2012年的「人跡稀少之徑」,或許更自由的,從「浪子回頭」中小兒子的心境,試想「歸家」是什麼?有沒有一條最快速最自由的歸家的路? 展覽取名「人跡稀少之徑」,這條小徑,可能是回家之路,在藝術家心中,這條路,或許孤獨,或許靜謐,然而,不一定要苦苦走至終點,只要心中有家,那個念頭底下,抬頭是家,眼前是家,腳下是家。家,或者說是如家般的心裡的信念所歸,無論走遍天涯海角,都在那一剎那縮短了歸程,而抵達。展覽一共八幅作品,每幅作品都是藝術家歸家的信念,以不同的信念的方式,出現了一條小徑,直抵家門。
作品“When it is the only path of going home”裡,看到Ay Tjoe如何表現那條由白色與紅色相間的一條路。像是一條有著巨大的信念,如同龍捲風般,往前奔騰過去的一條道路。道路中間的紅色,是這條路每隔一段變出現的更大的力量的補給嗎?或者這條路的必經的一些阻礙嗎?我想裡面有藝術家自己的答案,也可以是每個觀眾自己的解答。如同前面一直提到的,Ay Tjoe的作品很自由,我想包括具象的部份,以及抽象的部份,都很自由,該具象的時候具象,該抽象的時候抽象。該自由發揮形體的時候,該自由發揮顏色所代表的直覺的感受的時候,都隨時可以自由發揮,不受限制。作品 “When I see it is the only home #02”,藝術家描繪了一個手上抱著房子的孩子,孩子並沒有五官,但是在他低頭望著房子的身影裡,可以看到一種從內在而出的信念,一種真實而感人的力量。孩子背後的那些物件,或許是世間所有其他物件,此刻,都不重要,都可以拋諸腦後。這樣簡單的題材,或許是因為他的簡單,有了一種很單純質樸的力量。作品“When I freefall to reach home”裡,那個自由落體般降下的人,我想人人都可以感受到,都可以看得懂,大概這條歸家(信念)的路徑,如同拋開一切不必要的束縛,從空中自由落下而抵達。作品“When I construct a way of going home #04”,畫面上像是呼應了作品“When it is the only path of going home”,只是以一種更清爽的態度,有一種自在的,散步般的悠閒,在建造一條歸家的路。
所有這八件作品,在色彩上,出現了許多Ay Tjoe以往不曾使用過的顏色,更明亮些,例如藍與綠的組合;更鮮豔些,例如各種紫色,甚至是黑色的使用(這裡的黑,黑得發亮,也同時點出了其他色彩的亮度)。我不敢說藝術家用色是否更大膽了。我想更貼切的,是這些明亮,自由,不受拘束的顏色所表達的,或許更符合Ay Tjoe在創作這系列作品時的心境,更貼近於她此刻對於「家」的一種理解。同時,相較過去的作品,這次畫面裡刮刀的使用,除了打底外,幾乎看不見了,更多的是直接如同調色盤般的,在畫布上直接用油畫棒塗抹出來的顏色。如果刮刀的效果是一種色彩筆觸上優美的秩序,那麼這些直接的塗抹的色塊,更像是一種無拘束的抒發吧。
兩三年來,去日惹拜訪過Ay Tjoe幾次了。想想與日惹這個地方也有緣分。在旅館的周圍,比較熱鬧的街道上,無數的摩托車與汽車來來往往,紅綠燈不多,人們便自在的從不太有章法的車陣中,自成章法的穿越到了馬路對岸。晚上夜風吹起,年輕的男女們,就在底下是河谷(河谷兩岸的小村落住著人家),又像馬路又像橋的人行道邊,席地而坐。再離熱鬧的街道遠一些,又是一派清涼的農田景色。如果藝術有作者自己的原鄉,這些印尼本地的生活,以及生活建立出的環境,或許便是造就Ay Tjoe藝術創作裡,源源不絕的力量吧。
「人跡稀少之徑」,這條路徑,是一條路的選擇。如果這條路的選擇,最後通往家的方向,那麼這個「家」,在每個人的心裡與生活狀態下,也有各自不同的「家」的狀態吧。看著這八件關於歸家的作品,我想,或許Ay Tjoe也已經找到了一條,屬於她自己的家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