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婁燁導演的《蘇州河》(2000)、《紫蝴蝶》(2003),直覺中國大陸冒出了王家衛、岩井俊二的同路人!
是因為主角重疊的身份與混淆的認同;得不到愛情的宿命;還是那濕濡的畫面與強烈的視覺呢?多年後,我不斷自問。
2007年,我和婁燁一塊擔任台北電影節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的評審,對他的印象才從零星幾部電影(包括他在王小帥的《冬春的日子》驚鴻一瞥的演出)和屢遭禁演的多舛身份,又增加了語氣溫和但表述堅定、讓我佩服的電影觀。待評審工作結束,他前腳離開台北,我才終於得見前一年引發軒然大波的《頤和園》(2006),那超乎預期的轟烈,震碎了以往的所有印象,婁燁電影對我而言,成了別無分號。
《頤和園》的故事起於1987年,郝蕾飾演的女主角,從小在中國、北韓交界的圖門長大,那年她考取大學,在赴北京前,和青梅竹馬的男孩在野地發生第一次關係。大學對她而言,彷彿是另一個世界,自由、甚至有點放縱。從保守的室友、開放的同學到愛恨交織的男友(郭曉冬),這小世界的人際關係,對人的糾纏折磨可不單純。然後「天安門事件」發生了,青春之火翻天覆地燒了起來,卻又在當權者的無情撲滅下,化為沮喪的灰燼。女主角沒完成學業,也沒在老家待下,她輾轉去了深圳、武漢;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則到德國留學。在這期間,柏林圍牆倒了,蘇聯瓦解,香港也回歸了,而中國呢?曾經相愛的兩人,十多年後在重慶再聚,想要纏綿卻又裹足不前的猶豫,似乎道盡了一切改變。
婁燁在這部片裡彷彿來回走了好幾回鋼索。一來,他要碰觸中國在文化大革命後最劇烈的政治風暴,跨足的時代與議題,也足以成為一篇史詩;二來,他選擇的敘事方式,是一個女人的生命,喔不,應該說是「身體史」!好幾場激烈的性愛,表面上像在挑釁道德與電檢,或是被部分人低估為噱頭,其實無不反映出人物心理的變化,甚至成為丈量時代的座標,在中國電影堪稱前無古人。我驚訝演員把身體和情感都交付給導演的那股信任,以及婁燁藉此呈現出的張力。除了影像大膽,他還搭配大量日記式旁白,但這份哲學味或文藝腔並不為過,因為它既不違背主角身份的設定,也道出創作者的另一種聲音,讓影片除了恢弘,也有細膩。
可是中國廣電總局以拷貝不清為由,拒絕對《頤和園》進行審查,更進一步以「未經審查而參賽」(本片入選坎城影展正式競賽)對婁燁進行五年不得拍片的處罰。被禁期間,他以數位器材在南京完成了禁忌程度亦不在話下的《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又堂而皇之跨入坎城競賽,拿了個最佳劇本(梅峰編劇),甚至成為他首度角逐金馬獎的作品。
少了《頤和園》的時代架構,《春風沉醉的夜晚》更純粹地談愛情,卻因為攪和了婚姻與同性戀,而吸引了一些獵奇的眼光。但婁燁總能鞭僻入裡,即使是這麼社會新聞式的題材:有婦之夫在外面愛上了男人(秦昊),老婆派私家偵探抓姦,卻也教老公走上絕路。詭異的是粉碎這段情的偵探卻藕斷絲連,把傷心的男人帶進自己與女友的旅程,看似相安無事的三人行,最後還是免不了面對自己、相忘天涯。經歷兩段三角關係的男人,避不過前度情人的髮妻在他頸上狠狠劃下仇恨。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最後他在傷疤下紋了一朵花,看似塵埃落定,回歸平靜,卻又在不經意間,想起舊情人為他念郁達夫的光景。婁燁嘗試同志題材,成功地在現實與詩意之間,直視肉體與靈魂,無論尺度或深度,都不手軟。
拍了中法合作的《花》(2011)之後,《浮城謎事》(2012)成為婁燁由「地下」回到「地上」的作品,但依然有其勁道(但審批又是一番周折)。故事從一場「富二代」飆車肇事的意外開始,婁燁沒放過呈現特權及有閒階級的可憎臉孔,卻又像虛晃一招!因為這並非故事起源,底下還有恐怖謎團。郝蕾、秦昊兩位先後被他琢磨出光芒的演員首次同台飾演夫妻,衣食無虞、家庭美滿的郝蕾,帶女兒上下課時認識了另一個年輕媽媽(齊溪),從點頭之交變成談心朋友,這下安逸的日子才開始地層下陷,等到和片頭車禍連上後,童話便轟然毀滅。
婁燁示範的不僅是錯綜的敘事手法,而是把《藍色蜘蛛網》的八卦奇觀提升到藝術水平,洞見城市經濟興起後,人際關係的變化;然而在貌似開明的新秩序下,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見,無論是元配或外遇「挽留」男人的方式,或是生「子」與生「女」的差別,無不懸掛在若無其事的現代招牌下。因此,那有意無意的悲劇,更顯得淒慘。儘管部分轉折稍嫌僵硬,結局也有些多此一舉,但本片擺在要不財大氣粗就是太自我滿足的華語片世界,依然鶴立雞群。不曉得是否因數位取代膠片的關係?婁燁讓演員自由發揮的空間與時間愈來愈大,郝蕾、齊溪的精彩飆戲,十足可觀。有趣的是《浮城》雖非《春風》,但對案情窮追不捨的警探,和車禍少女的前男友之間,實有欲蓋彌彰的曖昧啊!
2013年秋天,我把還在進行《推拿》後製剪接的婁燁,請來台北擔任金馬獎評審,頒獎典禮後,還以《頤和園》為題,進行了一場座無虛席的講堂。至於殷殷期待的《推拿》,則在今年寒冬二月的柏林影展終於得見。
《推拿》改編自畢飛宇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同名小說,聚焦在一間盲人按摩院,而其中的推拿師們各自又有不同的故事。影片對於盲人世界沒有廉價同情,也沒有虛矯的勵志,反而直接了當地呈現他們的處境及慾望,譬如秦昊飾演時髦的按摩院老闆,對愛情老是求之不得;而在車禍中同時失去母親與視力的黃軒,則對性與氣味有著敏感的執迷;看似好好先生的郭曉冬,對著上門要債的黑道,拿起菜刀就往自己身上剮的舉動,嚇壞不少人;而梅婷則是一個無法「看見」自己有多美的女推拿師。這些激情熾烈,完全是婁燁電影的本色。如果說《頤和園》的郝蕾是個處在黑暗中而享受黑暗的人,《推拿》這群盲人角色則是照亮了黑暗。至於讓職業演員與真實盲人融在一起表演,也對前者形成不小壓力,表演功力高下立見。婁燁還安排個隱身的說書人,包括片頭劇組姓名,都要報告個一清二楚,彷彿預設了盲人的視聽狀態,讓畫外音成了一種體貼又另類的創意。
當中國電影愈拍愈大,面對時代傷痕大多選擇刻意迴避或視而不見的時候,婁燁過人的膽識益加分明。但他絕非譁眾取寵,他大膽探索身體的迷宮,把愛情化為史詩,既洞悉現實的複雜與殘酷,又擁有詩人般的獨立靈魂。
回顧周迅在《蘇州河》上一躍而下的堅決與浪漫,應是其來有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