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於 : 典藏今藝術 no.263 2014.08
重慶,古稱巴國,自南宋光宗以雙重喜慶之意命名重慶之後,即沿襲至今。1997年立為直轄市,面積相當於五個北京、13個上海之大。建於山水之中的重慶扼守長江上游,天然的地理優勢使其具備成為軍事重鎮不可或缺的要素,也因而扮演了台灣歷史中最為人熟知的角色,即1937年中華民國於首都南京失守之後,國民政府西遷之戰時首都。
中華民國在中國的38年歷史中,即有八年的時間在此度過,故而作為見證「陪都」歷史的遺跡有近400處,包括總統官邸、要人舊居、國共重慶談判與雙十協定的舊址或是30多國的大使館舍等,然而在城市化進程中,多數因年久失修、失管而殘破荒廢。另一方面,作為支撐抗戰的經濟大後方,沿海與長江中下游鋼鐵、機械、化工、紡織等成千上百家工業亦輾轉遷移到此,建立以重慶為中心的新工業區,在中國近代工業史上實屬空前規模,原已發達的工業基礎更因此奠定下今日重慶為該國內三大重工業中心之一的格局。
韋嘉和重慶這個城市結識的很早,亦結緣的很深,最早的相識即遭逢其人生際遇中重要的轉捩點。他當時報考四川美院附中卻以備取第一的名次落榜,毅然決然放下高中的學業來到重慶學習畫畫,那一年從年頭到年尾總是往繪畫班去,甚至在清晨幽暗的天光裡便早早取了鑰匙開門、進到畫室練習的那股努力勁頭,連讓他暫時投靠的親戚都被感動,從不多聞問到最後竟然鼓勵他「努力至此,你可以問心無愧了。」次年,韋嘉不但順利地以第一名被錄取,之後20多年面對事情的態度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不再相信人生裡頭的意外和運氣,唯有靠自己努力,只要實力夠好就毋需擔心意外,成為至今他對事情往往採取極萬全付出與準備的人生價值觀。
當年少的韋嘉來到重慶,他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城市:城鄉差距劇烈,連溫飽都不可得的貧困人口佔重慶總人口一成以上;而大量重工業的廢氣、煤烟粉塵與兩江的霧氣混合成為黃褐色濃霧,常年籠罩;其山環水繞的地理環境亦帶來獨特的「碼頭文化」與「袍哥文化」(袍哥取自胞哥諧音,意指一種幫派情誼),各色人物、各地文化停船駐足於此,許多人皆是過客心態,諸多社會矛盾亦在此積聚、交織甚至尖銳惡化,聚散離合間爭鬥不斷。
當他回憶起位於黄桷坪的川美老校區時,總覺得特別像是王家衛電影中的《重慶森林》。導演眼中的「重慶」,是位於香港的五棟連體的重慶大廈,雖處身寸土寸金的黃金地帶,但大廈裡卻是環境無序、人員混雜,從毒品走私、情色橫流到黑社會火拼,未清晰的面紗強化了這裡的神秘色彩。同樣的,伴隨著韋嘉青春年少的求學生涯,交織著的卻是黄桷坪這塊偏離於市區的「畸零地」(更多的應是來自心裡的感受),晦暗卻帶有彪悍的氣息,而離校區不遠處的兩根大煙囪,作為重工業污染最具體而微的存在物,至今仍每天「吐煙」,更是眾多川美學生作品裡頭常見的一景。韋嘉印象深刻地說,「日夜處在嚴重污染的空氣中,感覺就連植物的樹葉上都積累了一層灰塵。霧霧灰灰不見天日,加上炎熱的溽暑,以及無暖氣設備的嚴冬,重慶在生活上給予人的挑戰特別嚴苛。」
然而,黄桷坪這一個有著破敗外衣的經濟欠佳區域,卻在被重慶市負責創意產業的官員們發現後,以一種著實「中國速度」的方式,換上了藝術的外衣,破舊的道路拆除掉重新鋪設、路邊的植物拔除掉重新種植,2006年,一條全長約1.3公里、總面積達5萬平方公尺的壯觀塗鴉街道,呈現在人們面前,建築物上繪製了巨幅且色彩濃重的塗鴉作品,所有商店的招牌都進行了統一設計,許多以「畫廊」名之、實為畫框製作或是販售行畫(複製名畫原作或是模仿名作風格的作品)的商店和川美考前集訓輔導班也群聚於此,為此區帶來了短暫的活力。然而,卻在社會整體經濟下滑、藝術市場需求銳減,以及四川美院主要校區的搬遷,逐漸失去了往日的光輝。
周遭的社會局勢與環境生態的起伏,與黄桷坪共生的川美記憶,如同校園裡空曠無人使用的教室一般,正逐漸凋零。在四川美院擔任教職已逾15年的韋嘉,特別喜歡老校區的環境,工作室也仍一直使用位於校區內的坦克庫倉庫,寧願花上個把時間通勤到新校區也不改其志,雖未如學生們對於黄桷坪和與此環境相關的創作者該何去何從、所油然而生一種關乎自身存在的危機感,但這樣涉及自身經驗的藝術(創作)處境,榮衰變幻、無奈甚至略帶苦悶,在悄然無聲息中兀自飄散滲入在此創作的人們之集體潛意識當中。特別是「在受到全球金融風暴波及之前,曾有大量的藝術家湧入黄桷坪藝術區的工作室,大家不停地畫畫,也有許多外地畫商輪番帶著現金爭相來購買作品,然而曾幾何時,這些畫廊都已不見蹤影。」見證過藝術市場榮景與淘洗的韋嘉,故而更堅定地在他工作室那一方清明空間中,忠實自己對於藝術的信念;生命中的參差對照,讓韋嘉以清逸的筆調挖掘出最為沉潛深沉的人生味道。
城市的吟詠者
每個城市至少都有一個忠誠的吟詠詩人,巴黎有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如同都柏林則有它的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他們留意著這個城市的方方面面,有時會激情寫出讚頌或是自我詰問的章句,有時則不那麼直接作評,或是看似冷眼旁觀的姿態,可能讓人一時忽略因他早已與城市融為一體、實則綿密的交纏連結。城市所透露出的精神氣質一旦藉由藝術家表達到了極致,就有了感染跨越國界的芸芸眾生之情感,一如中國導演王小帥在發展迅速、有著和紐約、上海一般,拔尖上了天的高樓大廈的重慶,挖掘出其在經濟飛騰的表象下,無數貧苦大眾的故事。韋嘉亦曾提及,「重慶有種很魔幻的特質,濃縮了中國過去20、30年的縮影,是一個落差極大的地方。」特別是整個城市沒有平坦的地貌,只有層疊的山陵和長江、嘉陵江兩條大江,種種現代文明的改造仍舊動搖不了此地的地形,故而保留下自我的特色,「成為中國最有個性的城市」,不像其他現代城市有著千篇一律的面貌。
「風景裡很難有現實的參照,自我內心裡的圖景是一種很抽象的狀態。」對韋嘉來說,作品並非直接描寫現實人事,而更多是以隱約、細瑣的方式去碰觸內心細緻的感知,卻反而呈現出奠基於人性、向人生真實的逼進。在他脫離時空限制,以某一片刻、場景甚至時常是出自於虛構想像作為畫面主體的創作文本中,人生現實正從如此奇異混沌交融的境遇之中悄悄顯露。這是因為雖然經歷不同時代與處境,但對於生命的體驗、「面對愛、面對死亡、面對生命的流逝,哪怕是我們面對太陽升起和落下的情境,實際上許多生存的本質始終都是相通的,那些基本之物都是一樣的。」
告別青春
刻劃青春生命的脆弱與不安全感,曾是韋嘉作品給人最鮮明的印象,但陸續在2012年取名為「Portrait」的個展中,以往單純男童的形象,在此出現成為年紀稍長、但有時卻男女難辨的角色,龐雜繁褥的衣裙長襬、象徵成年的鬍鬚,甚至是睥睨帶有點倨傲般的眼神,青春的形象似乎模糊且逐漸隱退;而在為了準備11月份於北京的個展作品中,人物角色以及自日常生活中借用的元素,雖仍可辨識,但更削減了故事的敘述性成分,被放置在難以清晰鑑定的關係之間,卻是這些關係構成了真正的主體,且託付給無邊空間中許多看不見的力量,承載了無法言說的意涵。
韋嘉認為,「青春是每個人心中的那一方聖地,在你還未意識到之前就已離你遠去,但在未來大半生中,最迷戀的還是那樣的狀態,即可以沒有目的地盡情釋放生命力,不管代價是什麼仍可以義無反顧投入其間。」他亦記不得這份讓他迷戀的青春生命態度是在何時遁隱的,猛一留意,畫裡就已經減少了那個部分,「我希望繪畫是很真實,且伴隨著我的年齡成長的,我想去觸碰難以控制、未知的,卻是發自內心想觸碰之物,否則最可貴的真誠就會失去,而變成一種獻媚。」韋嘉的作品正如他所期望的,正在逐步進行轉移,雖然在某個時刻或是某些途徑上會將他帶回過往,但那些多半是單點式的零星,大體上更多的確實是向前看、看到當下、困境與生存處境,種種大時代下人們微妙的心理狀態。
安全感的追索
帳篷則是另一個在韋嘉畫中出現,雖普遍較不易被受到注意,但同樣在表達方式的演變中,卻能持續閱讀到藝術家內心感受的形象物。最早開始,帳篷是由真實的布幔所搭建而起,之後則隱沒入畫面場景之中,成為構圖中那一方在茫茫黑夜裡,從遠方洞穴裡所透射出的光芒,正如同藝術家藉此探討的「安全感」,並不是一個具體、特別現實的物質,而是很抽象的概念。「我覺得很多事情都能夠令我產生不安,它一直貫穿在我所有的繪畫裡,我們一天天長大的同時,也一天天衰老;我們得到很多東西但我們永遠在不斷地失去,而失去之物是永遠也找不回來的。」
雖然構圖簡逸許多,馬遠的《水圖》卷也屬習作性質,但令韋嘉十分喜愛的這12件專門畫水之作,似乎訴說了與其相仿、且蘊藏了其心之嚮往的藝術境地。除了部分作品當中有出現極少數的岩岸之外,大致上《水圖》卷並沒有任何其他景色,純粹以純練的筆墨技法和細緻入微的觀察,通過對水不同姿態的描繪,傳達出不同的美感形態與意境體會。據韋嘉描述,「畫面上朦朦朧朧好似有飄拂於水上的薄霧,遠處則有夕陽的光亮,不是單純的風景習作,而是馬遠所體會到的人生狀態,寬廣又略帶蒼茫的氣象。」這是韋嘉所迷戀的境地,而其自身的創作也確實具有這樣的氣質語彙:事物的痕跡因承受著一種彷彿來自夢境的重量而顯得模糊,從記憶的謎團中浮顯出來的線索卻費人疑猜,依據藝術家自身規則組織而成的密封語言系統,以一種驚人的豐富、無教誨性但卻像詩一般動人的形式呈現。最終,韋嘉期許自己「可以畫的更加自由,任何東西都可以進到畫裡。希望走的越來越寬闊,不借助單一形式,不一定要說清楚,我認為最好的畫面不需要語言。」
最初也是唯一的志向
韋嘉很清楚記得自己為何喜歡畫畫,最早的記憶甚至可以上溯到三歲時,母親不讓跨出小院,身為中國最早一代的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陪伴自己的就是繪畫,獨自一人坐在屋裡一直畫,一畫就是數個小時不動、天色暗了都渾然不覺。因而他很早便明瞭知悉自己的人生就只有這件事,一點別的可能性都沒,這個命運從未曾讓韋嘉產生過困擾,他反之深信,「在一個項目裡達到專注或是深入的挖掘,一生裡可做到這事就很了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