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藝術家雜誌 2025年7月號 P.128-131
近期谷公館推出羅智信「番茄種子通過身體發芽」展覽,除了展出同名「番茄種子通過身體發芽」創作計畫外,還展出〈如果岩石保存被擊碎的聲音,污泥是否對通道還有記憶〉與「Selfing」系列作品。此展覽主要使用汙泥餅做為素材,對藝術家來說,用汙水處理廠的汙泥做成的汙泥餅之於許多事情「是一個極佳的比喻物,象徵那些被拋棄的、不被渴望的、穿越黑暗後死而復生的」。
死而復生是這檔展覽的基調。生命╱死亡做為一組具有時間方向的差異,原本只能單向地進行,但透過將汙泥餅做為創作的素材,在觀念層面上藝術家逆反了從生命到死亡這一個不可逆的過程,重新讓爛泥般的汙泥凝結成磚塊般的汙泥餅並投入藝術創造的使用,等於再次擁有了生命。「生命─死亡─生命」的歷程改變了死亡常見的內涵:死亡不再是終結,而只是抵達下一個階段(生命)之前的「潛抑」。就此,我們或許可以思考:藝術家是為了達成什麼目的,所以才在這個展覽中選擇以死而復生做為基調?
生命、隱喻與具身模擬
我認為,是為了創造得以協助複雜命題表達的「物質性的隱喻」。在這次的展覽中,羅智信做了一個展架放置「Selfing」系列作品,作品中的雕塑都是以植物的自交(較常見的用語是自體受精、自花授粉)這種繁殖方式為主題,所謂的自花授粉是一種授粉形式,花粉到達同一植物的柱頭(開花植物)或胚珠(裸子植物),相對於此的是異花授粉,即是一株植物的花粉傳播至另一株植物。所以在造形上「Selfing」系列作品並沒有「外部」,兩朵(相互求歡的)花是位於同一株植物上,在展架下方是一個鋪滿土(汙泥參雜著其他土質的混合土)的小型苗圃,在我去看展的時候,有幾株來自汙水處理廠的番茄幼苗已經冒出頭來。當觀眾將「番茄苗從小型苗圃的汙泥中長出來」這件事與自花授粉的雕塑放在一起思考時,「Se lfing」系列作品想要說明的事情就頗為清楚:生命的邏輯可以透過自體繁殖的形式延續。當然,我們可以問:如果上述的概念就足以說明生命的邏輯與自體繁殖之間的關係,那為什麼羅智信還需要將「Se lfing」系列作品做出來?難道不能只用口頭說明就好嗎?
就此而言,喬治.萊考夫(Ge o rge Lako ff)和馬克.詹森(Mark Jo hnso n)指出,人們使用的許多概念都建立在與各種形式感知相互作用、身體的動作以及對物體操縱的經驗,他們提出了「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的想法,認為人可以透過認知心理學與認知語言學實驗所獲致的證據來證明,將概念或觀念視為抽象與無形符號的理論傳統,卻忽略了概念與經驗之間是以隱喻為基礎的。特別是在面對相對複雜的問題時,人們往往需要仰賴某些具有身體感知基礎的意象圖式(像是路徑、平衡、循環、連結等)來協助複雜命題的建構。就像此處要將「生命的邏輯」與「自體繁殖」兩個抽象的表徵,結合成「生命的邏輯可以透過自體繁殖的形式延續」這個更為複雜的命題時,下方汙泥中出現的番茄幼苗與上方展台的花朵共同分擔的「生命」隱喻,「從出生(幼苗)、成熟(花朵)、生殖(授粉)到結果(汙泥中的種子)」在過程上的連續性,協助觀眾更平順地理解並接受自體繁殖在這個過程中的位置與角色,或許可透過小雷蒙德.W.吉布斯(Raymond W. Gibbs Jr.)所謂的「做為隱喻詮釋的具身模擬」來理解。
容器與身體
除了生命這個議題之外,死亡也在展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誠如前面所提到,如果死亡是某一種消逝,卻非一種終結,那麼要讓消逝之物再次現身的方式,就是在另外一種媒介中創造消逝之物的等同物,並宣稱這個「等同物」是消逝之物在另一種媒介中的延續。
「Selfing」系列作品中參雜其他土質的汙水處理廠汙泥,做為番茄種子得以潛藏其中、等待時機成熟後才發芽成長的「環境」與「創作原料」的汙泥餅(經過各種淨化處理後、脫水的汙泥團塊)兩者,在生命╱死亡的意象上,恰好與其功能相反。做為環境的汙泥是生命的泉源;做為原料的汙泥餅卻是死過的記憶,所以將無用的廢棄物汙泥變成有用的創作素材汙泥餅,並將生命╱死亡以「階段性任務」的方式加以改寫。在這個意義上,羅智信將「身體╱容器」這組差異以隱喻的圖式疊加在「生命╱死亡」之上,讓身體搭載記憶,而容器允許填滿。換句話說,為了解決時間層面上的角色轉化問題,避免因為起源意象允許「無中生有」而導致後續想像與推論的全面崩解,所以必須在空間層面上創造彈性,讓填滿與清空都留有狀態變化的潛在可能性。
「番茄種子通過身體發芽」計畫是利用汙泥餅做成的多件浮雕式作品,多數是以凹陷的方式呈現身體中腔室的感覺,有機體身體中這些腔室般的空間則是以各種骨架、肌肉與筋膜構成,用來提供臟器基礎的支撐。然而其中有一件作品特別引人注意,不同於其他封閉的腔室與種子式的凹陷,作品中的凹陷處並未與展場的環境相互隔開,而是一個開放式空間,反而更像一個通道。作品中有兩顆種子般的突起物,這兩顆種子以具有量體的線狀物(可能為莖或是根)彼此相連,它們一顆位於通道中,另一顆則著陸突起區。如果這件作品與其他作品都分享了「番茄種子通過身體發芽」計畫在創作上的思維方式(在觀念上等同),那麼為什麼這件作品的形式與其他件作品如此不同,封閉腔室空間變成了開放的通道空間,而凹陷的種子痕跡變成了突起的種子?
我認為,在此形式上看似相互矛盾的表現,恰恰是羅智信希望強調的地方。他透過身體隱喻來補充「容器」概念中通常被忽略的、容器自身「物質性」的部分,就像腔室本身就是「內在於身體的容器」一樣。「身體╱容器」與「內在╱外在」兩組差異相互補充,才真的讓隱喻的開放性得以在物質上實現,成為具限制性卻擁有現實性的基礎。這樣的命題清楚地顯現在「種子通過身體發芽」的宣稱上:幼苗以「(自己的)身體」為養分,也以「種子」這種身體型態做為「容器」。這與前面所分析的,「做為生命象徵的番茄幼苗」必須在「做為環境的汙泥(對人類卻是汙水處理廠所造成的死蔭幽谷)」才能發芽茁壯這件事的處理方式是相同的。
表面與通道
或許正是在前述分析的基礎上,觀眾才比較能夠達至表面與通道,這兩種於展覽中表現的主要形式。
〈如果岩石保存被擊碎的聲音,污泥是否對通道還有記憶〉佔據了展場的主要空間,羅智信做了一個開口前大後小的通道,通道以石膏塑形,牆面再覆上汙泥餅做為粉刷材料(由於汙泥的數量不足,以及如果單純只有汙泥不易依附,所以還加入牡蠣粉、火山黏土與草木灰來強化材質),塗布牆面的汙泥會隨著展期而失去水分,露出其後的石膏牆並顯得愈來愈斑駁。通道的門口擺放一顆同樣由石膏塑形、以汙泥餅貼覆的石頭,且石頭上插入一個扣環,由一條長長由眾多葫蘆狀物組成的鏈條沿著通道牆面延伸到外面,扣環的另一頭鎖在通道的結構體。相較於其他作品以命名的方式提出藝術家透過作品處理的命題,這件作品是以其名稱對所有觀眾提問:「如果岩石保存被擊碎的聲音,汙泥是否對通道還有記憶?」在這個問題中被突顯的是「被擊碎的聲音」與「穿過通道的記憶」。
被擊碎的聲音與穿過通道的記憶兩者,對於〈如果岩石保存被擊碎的聲音,污泥是否對通道還有記憶〉這件作品來說,都是不復存在的已消逝物件,而「保存」是羅智信希望達成的目標。如何保存已經不存在的事物?他提出的解方是「再經歷一次」。透過表面仍具有汙泥屬性的塗抹物的提示,觀眾在經過通道時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不僅是逆向時間的方向,且重新經歷了種子或碎石的旅程,還創造了柯林.麥金(Co lin Mc Ginn)所謂的「神祕火焰」,也就是「物理世界中有意識的心靈」,在「番茄種子通過身體發芽」展覽的通道所通向的,我認為就是這樣的目的地。在這個新神祕主義的通道中,「表面」就是「隱喻」存在的形式,它並不是被指涉的對象,也不是語言中的概念、觀念或符號,而是擁有上一世記憶的存在物。
正是在這種新神祕主義的旅程中,觀眾如何經歷番茄種子落入汙泥並掙扎著在地獄般的環境中活下來的歷程,其實與「進食、消化、攝取營養、排泄、性慾、繁衍」等這些人類基本的生存情境並無不同,藉由番茄種子的旅程照見了人類自身的處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