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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大美——蔣勳的藝術人生」 展覽自序
文 / 蔣勳
2018年4月

中國傳統裡有一個特殊的詞彙——「文人」。

「文人」這個詞彙用西方語言來理解,並沒有很準確的翻譯。

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義?

有人譯為「學者」,但是,「文人」並不只是「學者」。「學者」聽起來有點太古板。「學者」案牘勞形,皓首窮經,「文人」卻常常悠遊於山水間,「漁樵於江渚之上」,必要時砍柴、打漁都可以幹,似乎比「學者」更多一點隨性與自在,更多一點生活吧。

也好像有人把「文人」譯為「知識份子」,「知識份子」有點太嚴肅了,而且無趣,讓人想到總是板著臉的大學教授,批判東批判西,眼下沒有人懂他存在的「生命意義」,時代欠他甚多。

「知識份子」不會懂「文人」,「文人」不會那麼自以為是,「文人」要的只是「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不懂清風明月,可以是「知識份子」,但是不會是「文人」。

確切地說,「文人」究竟如何定義?

於其「定義」,不如找幾個毋庸置疑的真實「文人」來觀察吧。

陶淵明是「文人」,王維是「文人」,蘇東坡是「文人」,從魏晉,通過唐,到宋代,他們讀書,寫詩,畫畫,但是或許更重要的是他們熱愛生活,悠遊山水。

他們都做過官,但也可以拒絕政治,高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他們愛讀書,或許手不釋卷,但也敢大膽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是「博士」類的「知識份子」絕不敢說的吧。

他們或許常常是政治上的失敗者,卻或許慶幸因此可以從污雜人群喧囂中出走。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他們失意、落魄,坐牢,在政治的陷害裏飽受凌辱,九死一生,走到生命的窮絕之處,坐下來,靜靜看著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間雲嵐。

這是「文人」,他們常常並不是瑣碎知識論辯,而是觀想「水窮」「雲起」。「水窮」「雲起」都是文人的功課。

他們在生命孤絕之處,跟月光對話,跟最深最孤獨的自己對話:「我欲乘風歸去」。

他們寫詩、畫畫,留下詩句,手帖,墨跡,但多半可有可無,沒有想什麽「傳世」念頭。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十二個字,稱為「手帖」,成為後世尊奉的墨寶,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將相的傳世印記。然而「文人」之初,不過是一張隨手寫的字條,送三百個橘子,怕朋友不識貨,提醒是霜前所摘。

寥寥十二個字,像「指月」「傳燈」,有「文人」心心相印的生命記憶。

「文人」的作品是什麼?

從西方的藝術論述,無法定位「奉橘帖」的價值。

文人作品常在可有可無之間,「世說新語」留下許多故事,都彷佛告訴後世,爛漫晉宋,其實是「人」的漂亮。看到「快雪時晴」,看到「蘭亭集序」,也只是想像當年,不必當真,原來也只是摹本。這也是西方論述不能懂之處。東方失去了文化論述主權超過一百年,學習西方尊重西方,二十一世紀了,同時也期待一次東方文藝復興。此時此刻,可以重新做好自己文化的功課嗎?

王維、蘇軾的詩還流傳,可靠的畫作多不傳了,但是歷來畫論都談及他們的巨大影響。王維的「輞川圖」不可靠,蘇軾的「枯木竹石」也不可靠,藝術史如何定位他們的影響?

王維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詩中有了「留白」,也有了「墨」的層次。

蘇軾讚美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必然還看到王維畫作吧,八個字,也不像西方長篇論述,點到為止,懂的人自然會懂,會心一笑,「誰把佛法掛唇皮」?

大江東去,歷史大浪濤沙,他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有,也可無。「作品」更只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可有,也可無。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東坡在頹壞的寺廟牆壁上看到自己往昔的題記墨書殘痕,懂了生命與作品的關係吧?鴻雁已去,泥上指爪,沒有斤斤計較,也可以不在意。「文人」寫詩、畫畫,他們真正的作品或許不是畫,也或許不只是詩,而是他們活過的生命本身吧。

陶淵明還在東邊的籬下採菊嗎?王維還在輞川與田夫依依話說家常嗎?至於是夜飲東坡,還是在海南儋州貪看白鷺,懂了他的哈哈大笑,或許也就懂了一個民族「文人」的蒼涼與自負吧。

我寫詩,也畫畫,覺得好玩,有時大痛,有時狂喜,有時哭笑不得。哭、笑,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沒有使命,也一點都不偉大。青年時在太多「責任」「天下興亡」「時代考驗」一大堆政治教條裡長大,後來寫詩、畫畫,好像也只想借詩畫批駁對抗自己根深蒂固的迂腐可笑吧。

更多時間,走在山裡,看流泉飛瀑,聽葉葉間的風聲,明月如水,覺得可以隨星辰流轉,看一個文明的繁華如此,繁華都在眼前,而我端坐,凝視一朵花,心無旁騖,彷彿見到前身,繁華或許盡成廢墟,看到一朵花墮落,不驚、不怖、不畏。

2018_04_20穀雨
蔣勳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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