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于Artforum中文網
走進羅智信個展“不存在的蝸牛”,門口踏墊與現場的視覺氛圍給人一種派對結束後的印象:幾盞聚光燈與燈泡在暗處幽幽點綴,佔據空間主體的是一組日光燈管照耀下、由儲水桶、水龍頭與馬達組成的大型裝置 《同步水槽》(此次展覽中的作品均創作於2019年),像是被人使用過後忘記關上,處在動作尚未完成的狀態。作為藝術展覽的觀眾,我們總是習慣安靜而小心地在空間中移動,但藝術家巧妙地利用與作品名稱《水、麥芽、啤酒花、米、酵母》相同的原料製作了具有像飲料濺灑後帶有黏性的塑膠地板,使得觀眾在接近觀察水槽的過程中,鞋底會一再因嘗試掙脫黏膠而發出尷尬的聲音。不適的觸感,受到干擾的聽覺以及“踐踏”作品的行為,模糊了藝術與日常、公共與私密的界線,也讓觀者更有意識地感受到身體與空間之間既熟悉又陌生的關係。
水槽內,幾顆或完整或切開的檸檬與柳丁飄來清新果香;而從水龍頭不斷流出、混合不同比例碘酒的液體散發出的氣味,則令人聯想到疾病和消毒。藝術家延續了一直以來對通過味道召喚記憶與感官經驗的探究,藉由置入不同嗅覺線索,觸發觀者對於空間的進一步想像。水槽上的鏡子以印有化學符號與社交軟體格式的對話和emoji圖示(《訊息》),釋出幽默又曖昧的信號——化學符號和鏡子都是羅智信在此前作品中使用過的元素。而散落在空間內的五件立體作品《濕球》亦由藝術家常用的元件組成:金屬層架、有色燈泡、球形陶土、管狀玻璃瓶,以及打火機、肥皂、去除劑、牙刷、剔牙棒等私人用品。《濕球》的形象與標題都讓人聯想到男性生殖器與性交的隱喻(wet ball在俚語中有多重的性含義),而去除劑又是同志派對上會使用的一種興奮劑,這讓平面作品《More Stream》中用來調配畫面各種靛藍色調的亞甲藍液好像不再只是顏料,而是過量吸入興奮劑中毒時的特效解藥。不難發現,展覽中的作品之間存在著不同層面、不同形態的關聯。另一件平面《Verbatem? Verbatom?4》除了材質上更為直接的性暗示,作品材料清單中的“蝸牛(包含在作品中)”(藝術家將蝸牛殼製作成顏料)與展名“SNAILS (NOT INCLUDED)”明顯矛盾相斥的說法,亦引發了疑問:這種狀態下,我們應該說蝸牛在還是不在?藝術家在幾件平面中作品中都使用了這種文字對位元的手法,傳達同一符號的指涉並非靜止不動,而是隨著詮釋者的視角不斷地流變,這個過程宛如正在進行的化學實驗,無論可見還是不可見,總有什麼正在發酵、等待和改變。
對現成物的探索與實驗一直是羅智信創作的主軸,然而與其說藉由現成物討論感知與藝術機制的關係,他的作品更像是透過解放物日常被使用時的“現成性”以呈現其嬗變。如果我們將羅智信的作品比擬為詩歌,那麼這些現成物便是他藉以組織句法的文字,藝術家透過精挑細選的各式廉價物,經由長時間的相處、琢磨和重塑,組合編織出溢出物件本意之外,兼具視覺、觸覺、嗅覺、身體性與文字線索的複合詩。這套緩慢成詩的實踐歷程,更為具體地體現在羅智信自2011年開始持續以不同形象轉化的同名作品《即使她們從未相見》中。與此同時,或熟悉或陌生的作品元素組構編排後的效果及空間整體氛圍的曖昧不明,也回應了展覽中那同時在與不在的雌雄同體、軟硬兼備,緩慢遲鈍但又以敏銳嗅覺和觸覺感知世界的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