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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嘉 狂喜的另一個名字是痛苦
文 / 李天琪
2024年12月

原文刊登於  2024/12/25 Hi藝術 https://mp.weixin.qq.com/s/Vv-bPnHMz6P-vojvomd2Rw

 

1213日,韋嘉在松美術館的個展醉與夢開幕,開幕現場和晚宴匯聚了圈內多位久未露面的資深從業者、藏家,也包括市場人士和媒體,場面頗為壯觀。

號召力的背後是某種共識,你能感覺到一股磁極般的引力/一股能量始終環繞在韋嘉周圍,並未因為他在重慶或者北京而轉移。

二十年來的不同時期,與韋嘉分享過他畫中的痛楚、繁華、掙扎和孤寂的人,再次駐足於作品前,看到韋嘉的轉變和成熟,也看到自己的。

醉與夢不僅是韋嘉藝術生涯的首場美術館個展,也是藝術家與谷公館自2008年起合作至今將近17年的一個里程碑。

展覽開幕的前一天,我們在松美術館的展廳里,與韋嘉及策展人鮑棟聊了聊。

二十年的高低起伏,濃縮為展覽中的80件作品,從版畫到布面丙烯,從精細的塑造到自如的書寫,從一個昏暗舞台上的少年獨角戲到有光進入,一大群人,無數的軀體,形狀,某些人的命運,韋嘉在畫面中為其提供一個棲身之所。

無論曾經備受肯定抑或備受懷疑,無論具象抽象、晦暗絢爛、再現表現,韋嘉似乎都試圖抓住自身赤裸的經驗和感受,規避陳詞濫調,而不是加入某種肯定或否定的合唱。

討論韋嘉,討論的是繪畫在今天,是否仍然能夠挑動觀眾的感官,使觀看變得難以抗拒;是否能夠沿著視覺結果的路標,抵達心理與精神深處的秘密,並為無可彌補的殘酷找到一種沈著的詩意,留下一些令人銘記的東西。

卡通去形容他,如今被證明既是偏頗也是一種巨大的浪費。用代際去描述他,可能也不準確,因為他的繪畫並未受制於明顯的時間維度。而如果作品能夠穿越時間,那大概是耗盡心血的結果,因為繪畫需要把一切都押上去才成為可能。

就像策展人鮑棟提到的:外界對於韋嘉的印象,一方面停留在他早期作品中的卡通一代青春殘酷風格;另一方面,近年來他表現主義風格的作品逐漸增多,加上他在大陸的展覽頻率不高,這使得外界容易將他歸入固定的藝術框架,實際上,韋嘉的創作有著獨特的脈絡。這次在松美術館的展覽醉與夢便是一種倒敘,時間跨度從2024年回溯到最早的作品——2001年的版畫與2004年的布面繪畫,正好是20年。以2014年的《李白》為分界,樓上展示的是近十年的作品,樓下則是前十年的。

在鮑棟看來,韋嘉的作品帶有一種精神分析層面的深度,這在70後藝術家中是極為罕見的,即他的作品不僅反映了人格、性別意識和身份認同的多重維度,還涵蓋了本能、生命力與利比多等更深層次的心理和情感層面,這些元素與他的創作緊密交織,使其超越了視覺藝術的呈現,為作品增添了一種心理學的深度。

韋嘉的作品探討的孤獨、痛苦等主題,以及試圖在痛苦中找到超越的可能等等對人類情感與內心複雜性的關懷,與鮑棟反復提到的尼採哲學不謀而合。

包括韋嘉在內的那一代很多藝術家,通過嚴格的篩選,經歷過美院附中的黃金年代,而後在尚未擴招的美院接受了四年的專業教育,走過市場尚未成熟或者說沒有市場的階段,在藝術上仍保有某種理想主義

若以代際劃分藝術家的話,韋嘉所在的70後中國藝術家群體確實會有一些共同特徵,比如他們大部分都接受過系統的學院訓練,很少有留學背景,普遍掌握了傳統的藝術技巧,如素描、油畫塑造與光影處理等。這些基礎訓練是其創作的起點。韋嘉作為央美版畫系和川美附中的學生,也深受這種教育背景的影響。鮑棟說。

大學時代的版畫教育,與其說是思維與技法的訓練,倒不如說培養了韋嘉對限制和失敗的忍耐,對緩慢和前功盡棄的適應,以及對自由和不拘的加倍渴望。

而韋嘉二十年的繪畫實踐提供的經驗,恰恰是一步步克服限制獲得自由的經驗,哪怕只是方寸之間的自由。

正如鮑棟所說:韋嘉的藝術創作並未完全脫離具象表達,但他在作品中加入了對當代生活、藝術史、繪畫技巧及圖像元素的複雜引用,這種融合使他的作品既具個人特色,又能與繪畫的傳統展開對話,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從曾經的學生到後來的教師,貫穿始終的學院生涯,象牙塔內的現實和體驗,作為眾多現實中的一種,已經被韋嘉所接受:一個畫家應當把所有的東西,包括無奈和挫折,包括在集體生活中的得與失,視為對他的饋贈。

從最初與人群保持距離、獨自在工作室內苦心經營,到後來走入人群,接受學院內的職務,生命狀態的種種變化,並非預設或研究的結果,卻在無形中影響著他的心境、視角和創作。

2018年左右,韋嘉開始了眾多人物系列的作品,靈感來源於19世紀美國藝術家托馬斯·艾金斯的攝影。在艾金斯的照片中,裸露的人體成為自由、智力和解放的象徵:它是大自然的奇跡,是經過數百年進化的傑出產物。

韋嘉著迷於照片中的氛圍、動感與想象空間,他賦予了這個超級感官之夢以形式,並在畫面中剝去軀體一切表面的東西,只剩下最基本的形狀,以及個人和群體之間微妙的關係與羈絆。

韋嘉的最新系列莫奈,花園中的莫奈仿若置身於絢麗色彩與變換線條的暴風眼,但藝術家就是有本事讓莫奈看起來很安靜、落寞、若有所思。

同樣創作於2024年的《山高水長》和《幻霞生》則激流奔湧,筆觸如同嘶吼和嚎叫,近乎不受控制的狂喜和驚駭,彷彿只有全速前進才能令人感受到旋流中央的寧靜。

不管藝術家內心有什麼,想必都非常精緻,非常脆弱,他在顛簸的際遇中盡力呵護著它們,就像呵護一盞閃爍的燭光。

他在畫布上尋求安慰,最終又通過所畫之物給他人帶來安慰。

藝術相信天道酬勤嗎?信也不信。在工作室中的苦思、嘗試、打破和重建,當然必不可少,但又遠遠不夠:經歷、體悟、對自己的放過與不放過,以及對感覺的表達,作為人的感覺,而感覺不需要定義——要麼有要麼沒有。

就像韋嘉的繪畫,我們從中得到的不是一些修辭和圖像,而是他作為畫家給世界帶來的一種想象力,一種沈潛至慾望和意識深處又浮上來的明淨。

繪畫關乎判斷,每分每秒都是判斷:每一條線,每一筆的位置,每一種色彩的選擇,驅使畫家作出每個判斷的動力是什麼?為什麼這樣才是對的而那樣不是?

也許所有的判斷依據不僅儲存在藝術家的腦海裡,更儲存在身體和本能里。

音樂是你自身的體驗,你的思想,你的智慧,,美國黑人傳奇爵士樂手查理·帕克曾說,如果你不為它而活,它就不會從你的薩克斯里出來。

繪畫不是如此嗎?或許繪畫有其內在的生命力,並選擇合適的人來延續和服務它。

韋嘉1999年從央美版畫系畢業到今天,剛好二十五年,若再算上附中歲月,即將步入50歲的韋嘉的藝術生涯已經超過三十五年。

他在採訪中反復提到掙扎”“平衡,或許生活只是規模上的差異,並非結構或本質上的不同,都稚拙過、敏感甚至自憐過,都在掙扎,並在掙扎中說服自己去接受,接受我們不得不依靠自己,接受一切都會消失,就像每一滴水,必將消融在浩瀚的海洋。

曾經的埃及王子,如今已有了華發。青春一邊盛開一邊枯萎,就像韋嘉繪畫永遠的主題——生命的矛盾,即殘忍與慈悲、繁華與寂寞的不可分割。他被他自己追尋的東西所煩惱,所折磨,但同時又被它所拯救,所昇華。

又一天下午,結束學院的會議,韋嘉回到工作室,關上門,拿起筆刷,調好顏料,準備通過繪畫去觸碰生命中的某種極樂和狂喜,而這種極樂和狂喜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痛苦。

Hi藝術(以下簡寫為Hi):你如何看待自己以前的作品?

韋嘉(以下簡寫為韋):我其實不太喜歡回顧以前的作品,因為一回顧,就難免看到畫面上的問題,總會想,如果是現在,我能做得更好。

但現在看這些舊作,我覺得它們就是歷史的存在,必須面對並接受它們的不完美。畢竟它們是在某個特定年齡、特定生命狀態下的記錄。

不完美是正常的,它們就像日記,迅速將我拉回到當時的生存狀態,我能立刻回憶起那時的困境、作畫時的挑戰,以及作品帶給我的感動。

 

Hi:對於二十年來每個階段的創作面貌,曾有過設想或計劃嗎?

韋:我從來都沒有一個很宏大的計劃,我只是在設想我的下一張作品,以及我正在做的這張作品,怎麼能夠愉悅我自己,怎麼能夠把它調試得更加令自己滿意,沒有去設想更多的。

Hi:你曾提到大學時代的晚熟,具體是指什麼?

韋:在大學四年級之前,我一直很排斥版畫,覺得它過於理性、繁復,嚴重阻礙了我的表達。所以大學的頭三年里,我都不願意好好地去觸碰版畫,我就是喜歡繪畫,記得那時我大量的時間都是在畫油畫,甚至在很長的時間里,我一度非常想轉系,轉到油畫系。

也就是說,我真正進入到版畫製作的核心和擁有某種版畫的意識,實際上是很慢熱的。如果我能早一點去理解版畫,或許能夠更快地叩開我所認為的創作的那扇大門。

但反過來講,很多事情無法強求,也不會以個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自己沒有實實在在地蹚過一遍,別人說破天都是無濟於事的。

也是這段經歷讓我覺得還是要順勢而為,即使這個是一段彎路,一個歧途,或許它也能帶我看到些不一樣的風景。

Hi:你1999年從央美畢業後實際上可以留在北京,為什麼選擇回到重慶?

韋:我其實蠻喜歡北京的,但也必須承認,它給我帶來的壓力非常大。

當年在央美上學,每次開學,當火車進西客站時,我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我甚至不知道這種壓力到底來自哪裡。

畢業後回到重慶,回到川美,是我主觀上唯一的選擇。可能因為曾經在附中的經歷讓我對川美懷有深厚的感情,那種自由、包容甚至邊緣的狀態讓我感到更加自在。

Hi2010年後,你經歷過一段比較黑暗和備受質疑的階段,推動你繼續畫下去的動力是什麼?

韋:繪畫的過程,是通過腦力和體力去觸及到一個讓你非常滿足的點,雖然那個點很不容易觸及到。

所以每次觸及到,你所得到的快感和滿足超過了世間任何的事情,就像某種上癮,促使你不斷想去尋找和嘗試。

Hi:你現在的創作方法中,有哪些工具和方式和之前相比明顯不同?

韋:我覺得整體上更加果決,繪畫的過程也成為一種重要的釋放通道。

與之前相比,現在我更多地介入身體,隨之而來的是繪畫方式和工具的變化。我記得早期的創作,我還用圓頭筆、尖頭筆,後來改用平頭筆,再到刷子。

現在幾乎所有作品,我都用刷子,無論多小的尺幅,也不用筆。同時,我也會使用刮刀、噴槍,有時甚至用手臂來作畫。

Hi用手臂繪畫這種身體的介入來源於什麼?

韋:當年我們做石版畫時有一個重要步驟,在板面上封阿拉伯膠——這個程序就是用手臂。

手臂這個部位最寬闊,且皮膚的觸感非常敏銳,可以直接感知膠的厚薄和水分的稠密。

我把這種方法從版畫延展到繪畫,自己的身體肯定比刷子和刮刀等中介物更加靈敏,身體與顏料的直接接觸帶來一種微妙的觸感,最終也成為繪畫效果的一部分。

Hi:作品漸漸走向書寫性,是因為表達上趨於鬆弛,還是某種東方性的外在體現?

韋:你說的這兩點,既有也沒有,達成今天的書寫性,是多種因素交匯的結果。

比如現在我因為承擔校內的很多事務性工作,導致時間非常碎片化,需要找到一種快速進入工作狀態的方式,也許這種快速的方式,呈現出來的恰恰就是某種書寫性。

我並沒有刻意去將自己放入某種東方語境,也沒有設想在什麼階段該如何表達,我從未這樣思考過。

我覺得一切的一切,它不是你選擇來的,是自然而然達成的。

Hi:你如何面對創作時間上的碎片化?

韋:在繪畫上,我一度失去了時間的主導性,也無法有計劃地執行創作,這讓我十分苦惱。

直到2019年,我找到了一種方法,那時我畫了很多小卡紙作品。經過一段練習後,我發現自己變得更加自如和放鬆。

現在,即便有半天時間,我也能進入狀態,畫出大作品,而不再需要畫小卡紙。

對於繪畫的時間與安排,我已經不再強求。沒有時間畫畫就不畫,有時間的時候,我可以一進入到工作室,一關上那扇門,就立刻進入到我想要的工作狀態。

Hi:你2024年的新作《天王》描繪了兩只獅子,書寫性愈加凸顯,顯現出狂暴的力量。

韋:每個人都有多重面向。比如莫奈系列展現的是個體的孤獨狀態,而《山高水長》《幻霞生》則通過爬山和身體舞蹈,表達了群體的生命力量。

獅子一直是我迷戀的動物,小時候看動物世界時,總覺得獅王象徵著威嚴、霸氣和力量。但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節目,講述了流浪獅群通過一夜搏殺打敗了獅王,最終,獅王的生命被一點點吞噬。

影片的最後,清晨的陽光初照時,一隻野狗叼著獅王的一縷黑鬃消失在草原上。那一刻,我內心感到十分壓抑難過。

再後來,我又看到獅子的視頻,又看到當年那些令我印象深刻的撕咬的場面,仍然無法越過心裡的一道坎,無法接受那種殘酷的降臨和命運的隕落。

但是隨著看得多了,我似乎漸漸平復了難受,瞭解了獅群的成長和經歷,輝煌和沒落,好像彌合了那一段心理的創傷。

很多事情必須要接受,殘酷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殘酷的背後,是那股廣博的力量,去容納生命的演化。

於是我就畫了展覽中那張《天王》,獅王和雌獅歡愉的場面,其實畫了很多張,另外那些張都沒有成功。

獅子表達愛意的方式令人難以琢磨,像是互相撕咬,又或許是某種愛撫,那種複雜性和人類有些相似。

Hi:藝術家需要個性和自我,但學院內的工作又需要妥協和折衷,在這兩種身份中你如何自洽?

韋:如果不自洽的話,這兩種身份很難同時在一個身體里並行,需要找到某種平衡。

我想任何狀態的達成或許都不是那麼容易的,很多時候會有對立的情緒,需要做自我建設,疏導壓力。

就像畫畫一樣,過程中充滿了掙扎。你隨時可能遇到矛盾和困境,時常會覺得自己面前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似乎只有放棄。

但是睡一覺起來,第二天,一切照舊,我覺得自己又可以去面對了。

Hi:這種抗壓的能力來自於什麼?

韋:我覺得這也是早年研習版畫的經歷帶給我的。

早期版畫的工作方式只能做加法,不能做減法,可能某張版畫我已經印了七、八版,花了一個半月,但是忽然有一版錯誤,這張畫就毀掉了,而當時我的技術和能力還不足以去解決這個問題。

那種時候你真的感覺自己被打垮了,一兩個月的付出和辛苦在一天之內付諸東流,我想立刻就逃走,但連走路的力氣好像都沒有,那種失望甚至無望,很難用語言去形容。

當天是最難過的一天,但過了幾天,我又能重新開始。隨著這種情況發生得多了,療傷的週期越來越短。

我覺得這是版畫帶給我的教育:一直沈浸在痛苦當中是於事無補的,最終還是要重新開始。

相較之前的版畫,後來的繪畫給我帶來的打擊和限制其實少很多,今天哪怕再畫得再糟糕,至少明天都可以盡力去改善它。

Hi:如果今天再讓你重新處理當時的版畫,會有什麼不同?

韋:今天的話,絕對不會再出現全廢掉的情況,我總能找到一個令它起死回生的辦法,但是當年的我就是沒有這個辦法。

沒有什麼東西是一定的,都在於你的認知、能力和意願。創作和生活中的那些困頓、難過和絕望,最後真的都幫助了我。

Hi:你覺得繪畫和你的日常生活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

韋:我始終認為畫畫其實是畫一種關係,而這種關係就是試圖達成某種平衡。

世間的事情也是一樣,我們的生活和工作,都是在錘鍊和塑造這種平衡的能力,本質上或許沒什麼不同。

Hi:你的藝術目標或者說藝術理想是什麼?

韋:我沒有明確的藝術目標,但有藝術的理想,那就是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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